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我向大家报告,刚才讲的那个剃头师傅,一边讲话,眼睛还看到书上,一边用剃刀在我的头上乱剃,头皮剃得比西瓜皮还青,他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用不着眼睛,也不是用手在剃,他的剃刀,他的意识,跟我的头三者合一,精神的境界就过来了。注意,任何艺术家、文学家到此境界时,写出一篇好文章或一首好诗,再过后一看,这是我写的呀?!有时看到得意之作,我说这诗做得蛮好,问谁写的?同学告诉是我自己写的,有同学还以为我作假,其实我早就忘了。我心里想,笑一笑,当时怎么写出来的,我不知道。
“官知止而神欲行。”“官”指五官。譬如刮牛身上的毛,技术搞熟了,刮得痛快时,觉得猪皮、牛皮已经利得蛮干净了,眼睛看到可以了,不用刮了,可是刀顺了,“哗”地再来一刀,这一刀是“神欲”之刀,无意识的。但这一刀下来是真正的干净彻底。“官知止”,五官,生理的机能有意地停止,停止不了,精神的境界而“神欲行”,自然还要来一下,很优美。
提请诸位注意,庖丁杀牛的技术,已经达到道的境界。任何一门专长的技术,到达“神化”的境界,不是用头脑,不是用肉体的功能,完全是“神行”,精神意志自然而来。譬如大艺术家,大文学家,乃至开刀的医生,医道到了最高明的地方,对于下刀的深浅程度已经感受到了,所谓“神行”。原文是“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只用“神”而不用眼睛了,这个“神”不是眼神的神,而是精神的神,是超乎身体官能的。技术到了最高,到了道的的境界,是精神的世界,精神的领域,四肢的官能想停止也停止不了,很自然就滑下去了。而“神”的境界呀,欲行不断、连绵不绝。下面接着讲庖丁杀牛技术的程度:
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kuǎn),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gǔ)乎!
“依乎天理,”所谓“天理”,就是物质天然的纹理。做人要讲天理良心,这是中国文化最流行的一个术语。“批大郄,导大窾,”刀下去的时候,在大关节的地方,譬如膀子呀、肚子呀、腿子呀,“依乎天理”,引导着刀下去的方向,顺乎自然,顺着经脉的流行,肌肉的纹理,就把它自然解脱开了。大要紧的关键解脱开了,细节之处自然也就解脱开了。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句话:“因其固然。”生理上有其当然的道理,自然就解脱开了。
所以他讲一句结论:“技经肯綮之未尝,”这个“技”既代表技术,也表示肢节的肢;“经”就是我们现在讲神经丛,是大关键,大要紧的地方;“肯綮”,关节。他说,当我的技术达到这种造诣时,技术所经过的地方,也就是刀下去经过的地方,哪一丛神经,哪一块肌肉,哪一个关节,我都没有注意了,顺着刀势就下来了。等于一个雕刻家,顺着石头的纹理,自然就下来了。“而况大軱乎!”更何况大的骨头,大阻碍的地方,这乃顺着一溜就自然解脱开了。
这几句文字的大要,我们作了一个解释。我们要注意,庖丁现在讲的是杀牛的道理,实际上和作人做事的道理一样。所谓作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达了超越的境界,不管你怎样做事,或者作领导人,或者被人领导,或解决一个问题,也就是“依乎天理”,从自然之势,“批大郄,导大窾”,大关键的地方,要点的地方,把它解开了,就能把事办好。但是,不是勉强做得好的,要“因其固然”而来。所以对于枝节的地方根本就不理,枝节的地方也不是不理,你顺着自然而来,关键的地方解开了,枝节的地方也就解开了。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
庖丁批评一般杀牛人:技术高明的杀牛人,一年要换一把刀,这个刀他用了一年,非换不可,下面是一个注解:“割也;”庖丁说他们呀,不是在杀牛,是在割牛,慢慢地割。杀牛的人痛苦,被杀的牛也痛苦。“良庖”算是一个国家的高手了,至于“族庖”,小地方上有些高明的杀牛者,一个月要换一把刀:“折也”,那不是在杀牛,那是硬剁下去的。我们看现在的医生用的手术刀,岂止一月,开刀一次后,就怕有问题,就要换。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庖丁告诉文惠君:我现在的这把刀用了十九年,杀了几千头牛了,也没有换过,这个刀刃就像新的一样,没有缺口,还锋利得很。
这个道理说得很深刻,等于们们小时候学写毛笔字,自己的字写不好却嫌笔不好。现在最好的毛笔,几千瑰一支,写了几个字,这个笔不听话,我想向这边,它要往那边,换一支。同样道理,不会杀牛的,嫌刀不锋利。如果技术到了最高点,修养到了最高点,如同会写字的人,最坏的笔能与出最好的字。高明的书法家,他喜欢写坏笔,能够把要丢了的坏笔,写出神韵的字来,还超过了用新笔写的字,那已经不是写字了,那就是“官知止而神欲行”,到了神化的境界了。这个道理同时也说明,一个才具高的人,处理国家大事也好,个人事务也好,乃至说做菜也好,会做菜的人,随便一个蛋,一点油,一点盐巴,炒出来也很好吃。像我们不会做菜的,不管油多油少,花生米怎么都要炒焦。文章写得好的人,随便怎么写都写得好,写不好的人,挖空心思也写不好。所以,庖丁讲到这把刀的道理,是在于自己意境的造诣高不高,不在于工具的好坏,作人处事,就看你智能高不高,修养高不高,不靠环境条件的帮忙。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庄子的文章影响我们的文化极其深厚,“刀刃若新发于硎”,“游刃有余”这两句成语,文学、诗词,乃至一些大文章,到处都用到。这里庖丁以杀牛的道理来做比喻:“彼节者有间,”牛身上的关节,任何一个最严密的关节都会有空隙。古书上印的“闲”字,门里面一个月亮,现在写成间,间隙的意思。这句话要注意呀,任何一件困难的事,它都有空隙的,譬如我们两个指头捏得很紧,还是有缝的,厚的东西穿不过这个指头缝,如果非常非常薄的东西,一拉就穿过去了。所以最严密的事情,都有漏洞,都有缺点,都有空隙,同人体上的关节一样。“而刀刃者无厚,”庖丁说,可是这把刀在我手里,已经变得没有厚度了,变成非常空灵,没有刀了,那么没有空隙的地方都可以过去,何况还有一点点空隙的地方呢?所以我以一把无形的刀,“以无厚入有间,”进入那个有空隙的地方去,就可以“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恢恢乎”是形容词,就是舒服得很,潇洒从容得很。这把无形的刀,在没有空隙的地方,都把它变成一个大空隙了,所谓“游刃有余”,庖丁这把刀不是在杀牛,好象是在物体上游泳一样,很轻松很自在地就过去了,是非常地潇洒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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