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功夫做得好的人,静的境界尽管好,下坐以后,所有的行为同静的境界完全相反。理论讲得也很对,做出来的完全相反。所以佛家要我们先从戒着手,小乘的戒还只是消极的,只防止自己行为的错误,这是小乘戒的基本原则。大乘菩萨要积极培植善根,这样才是大乘菩萨戒的基本。但是我们连消极的也没有做到,积极的更谈不到。
大家要注意,不论出家在家,以后学佛修持之路,应注意瑜伽师地论声闻地当中的瑜伽地,这里面包括了密宗所有的红、白、花、黄教的基本理论,修气脉、修止观的原则,也都告诉我们了,这点顺便提及。
比如我们晓得学声闻,要学八关斋戒,其中一条戒云:沙弥不准坐高广大床。为什么?高广大床就是上座、上位。为什么沙弥不能坐?是先要养成谦虚的德性,叫你不要处处自我傲慢,动辄自私自利,坐在上面很了不起那个样子,就是要我们学谦虚。我们看了这条戒,不管在家出家,先反省自己有没有谦虚,做到了谦虚没有?据我了解,凡是学了佛的人,或信了任何宗教的人,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傲慢。以为别人不信,就是魔鬼,自己自认是圣人。我们学佛同样也犯这种毛病,不过换一个名词而已,觉得:他唉呀!很可怜,地狱种子啊!一样的道理,不肯谦虚。
尤其是有点功夫的人,只要学佛打坐三天,然后“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起来了,别人的功夫都不行。专拿一个圣人的尺码,去量人家,而且这个尺码还是自己定的,眼光说有多短就有多短。人们在它的尺码下,当然都不是圣人,可是他却从来没有量量自己有多长、多大,决不反照自己,这是最要命的。这个心行怎么办呢?所以为什么不能证果?为什么不能得定?就是这个心行,贪瞋痴慢疑一点都没有转化,非常可怕,反省起来非常严重。
我再三强调大家,修道没有证果,不能证到空,就是心理行为自己转化不了,所以坐起来,只抓到意识境界造成的一点空,以为那就是道了。
今天有位同学提出报告,昨天打坐坐得最好的当儿,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伸上来抓脸。当时他想,奇怪,前一秒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手在抓脸?用功还用得很好呢!当时他觉得有点难过,忏悔自己的无记。失念了,自己做了,不知道。无记也有无记的果报,你说你是无心的,将来你所得的也是无记的果报。比如我们有时莫名其妙地受人打击,那也就是无记果报。这位同学继续打坐,后来又发现自己在抓脸,他说这就叫“无明”失念了。
不过,这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普通谈空这一念,只是起码的,最初步的一点,还只是诱导法,诱导我们成就、成圣的最初步路子,但这个心念在同一秒钟,同一刹那中,可以起很多的作用。所以我们真静下来时,六根同时并用,万缘俱来时,若能万缘都知,那就是六祖说的: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不是光修空,要能够全知才行。
在清静专一的时候,你还能够用手抓痒,嘴里咬咬牙齿,脚同时敲两下,这些都是念的作用,你不能说“我的心念在这个时候空了,而抓痒并不属于念。”你们要知道,本能的反应就是念,那是阿赖耶识的念。所以有许多人打坐修道,遭遇很多魔境界,实际上这个魔,都是自己这一生造的。不但如此,很多着魔的人,就是下意识喜欢玩弄这个东西,换句话说,他在心性方面根本没有转化。
所以,我经常告诉同学:易经六十四卦中,没有一卦全好,也没有一卦全坏,好中有坏,坏中有好,只有一卦比较算是六爻皆吉,那就是谦卦。所以佛家叫我们学空,戒律上第一个要做到谦虚。试问有几个人做到了?自己反省一下,谁做到了。
真正做到了谦,才真能做到菩萨的慈爱。道家老子云:“我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不敢为天下先就是“谦”。佛家也是这样,佛家谦到什么程度呢?谦到“无我”,谦虚到了极点就是无我。
所以我们光想打坐达到空,在心行上做不到是空不了的,因为我们坐在那里守空,是“我”去守空,没有做到无我的空,假定无我,何必求空呢?无我就已经空了。
所以以行愿来讲,“行”才是真见地,行不到,见地没有用,要做到这个才能谈到真慈悲,因为慈悲就是无我。其实,我们普遍讲慈悲都属于“情”,不是“智”。佛法大乘道的慈悲是智,是般若的慈悲。以其真无我,才能真慈悲。说我要慈悲你,就落于下乘了。比如父母爱儿女那个仁慈,尤其是母爱,决不要求代价的,这是普通人道的父母子女之爱,但那还是“情”,这情是由“我”爱而发;菩萨的慈悲是“智”,只是“无我爱”而发,这可严重了。
所以讲行愿、行门之重要,我们随时在静定中,要检点自己。什么是修行人?是永远严格检查自己的人。随时检查自己的心行思想,随时在检查自己行为的人,才是修行人。所以不要认为有个方法,有个气功,什么三脉七轮啊,或念个咒子啊,然后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那是不相干的。我们看到多少学佛学道的人,很多精神不正常,为什么染污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正常呢?因为没有严格地在修行。换句话说,没有严格地反省自己,检查自己。
比如贪瞋痴三毒,你说我们哪一点不贪?你说你一点都不贪,一天到晚想跟我在一起,想多跟老师一下,这是不是贪?我那里没有东西可给你的,因为你“贪”,你希望老师那里也许有点东西可挖了来,这是什么心理?为什么自己不去用功呢?我当年向我的袁老师学习,不是我向老师问问题,都是老师在问我。
比如有一次,两人由成都到重庆,那时交通不发达,到了内江,人很累。抗战时候搭汽车只能站着,整整站一天,到了内江茶馆里,袁老师问:你累不累啊?当然累。你现在的心境如何?我答:同在山上闭关时一样。那真一样,没有动过,就是“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没有觉得动摇过,也没觉得风尘仆仆是辛苦。但是这个时候觉得自己有一点疲劳,还是不对的。袁老师讲:唔!这可不容易啊!我答:大概还要一年,我会把这问题解决。次日早起,我说:先生,你昨天睡觉时打呼好厉害啊!袁老师问:你晓得我为什么打呼?我愣住了,为什么?这是个大问题。接着袁老师问:你晓得有一个不打呼的东西?我说那个我在理上知道。差不多了!要求证。理上知道有一个在打呼,还有一个不打呼的,在看这个在打呼。
举上面这个例子,是说大家贪问,事无大小一概问。我们检查自己的心理,贪瞋痴慢疑要断,谈何容易啊!你说,你打起坐来会空,没有用的。你在事上过不去,心事来的时候过不去,瞋心来的时候比谁都大。
什么是瞋心?怨天尤人就是瞋,这是瞋的根。对环境,对一切不满意,有一点感觉不满意维持着,就是瞋心的开始。
至于痴,那就更不用谈了,引用袁老师的诗:
业识奔如许 乡关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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