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妃间的爱情一旦成立,除了与政治秩序的撞击外,还会遇到传统的皇家婚姻制度本身的嘲弄。“一人独占三千宠,问阿谁能与竞雌雄?”话虽这么说,但三千粉黛未废,竞雌雄的对手始终是存在的。高力士曾对杨贵妃说:“如今满朝臣宰,谁没有个大妻小妾,何况九重。”这个现实,就使李、杨爱情一直面临着内在危机。皇帝本可自由地处置两性关系,而由于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处置又关乎着整整一个家族以至一群家族的兴衰荣辱,因此要争取与皇帝保持比较稳定的两性关系,必然是一场生死予夺的恶战。同时,对在皇家婚姻制度下早已驾轻就熟的皇帝本人来说,即便对某个妃子萌发了一点真情,也总脱不了玩弄性质,洗不尽两性关系上的随意性,这又使那场争夺战时时出现紧张局势。于是,十分自然,从李、杨之间产生了一点真情的第一刻开始,他们俩就加剧了互相间的窥视,李隆基要进一步审察杨玉环有无使他舍弃其它所有女子的特殊价值,而杨玉环则要竭尽全力提防李隆基的情感外逸。这种因情感而引起的审察和竞争,是非常功利化的,是与情感本身相抵触的。这又是一种相反相成的双重组合。在洪升笔下,李、杨的情感誓盟是被歌颂的,但杨玉环为了卫护她与李隆基关系的稳定性而对其他女子所做的一切,是颇为丑恶和阴险的,她的妒忌、侦情、吵闹,是不能作为感情深厚的标志来看的。但这一切,似乎又是宫中感情的必经之路。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洪升所歌颂过的感情的悲剧性变异。
总之,《长生殿》表明,天地间的至情可以出入生死,却不可出入帝王之家,在那里,无论在外部关系上还是在内部关系上都会使它产生破灭。洪升对于清廷帝王没有特殊的反感,他的思想远没有达到否定君权的高度,因此,他所写的感情的变异和破灭,还带有超乎帝、妃身份的普遍性。于是,他向汤显祖学习,把情感的实现寄托给理想中的天国。《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一产生爱情就迅捷地向情感的天国翱翔了,全剧充溢着浪漫基调;而《长生殿》则是在真实地刻画了情在现实生活中的可怕遭遇之后再给它以翱翔的自由的,以艰辛的现实通达浪漫,以浪漫的情思给现实以弥补和满足。因此,在全剧结构上,又出现了一个整体性的相反相成的双重组合:现实、理想;大地、天域;狂欢、幽思;破灭、团圆。
这绝不仅仅是一种技巧上的对比,而是思想感情本身的艰难行程所留下的印佰。
借用一下德国古典哲学的术语,说《长生殿》表现了一种理想化的至情在实际生活中的变异、又在幻想中的归复,可能不算勉强吧?依凭着「理想———现实———理想“的路途,它走了一个”正———反———合“的螺旋。
《牡丹亭》出入生死之后,是以生之团聚为归结的,明显地表现了汤显祖对于情的乐观昂扬的态度。杜丽娘和柳梦梅,都是情的积极追求者和缔结者,尽管他们的情感也飘逸过了一条极为曲折奇险的路途,但他们本身并未对情造成过破损。《牡丹亭》中的情始终保持着、或趋向着一个内在的完满性,这就进一步体现了汤显祖的乐观基调。看《牡丹亭》,我们只见一种其力无穷的情感意绪左右着客观世界、穿越着现实生活,它处处制造出瑰丽的奇迹,处处迸发出夺目的光亮,最后发出了胜利的微笑。《长生殿》就大不一样了,它所展现的情远没有那么飘逸和潇洒,远没有那么神奇有力,它一下子粘滞在一片苦涩之中,而且立即也使自己染上了苦涩之味。情感的缔结者本身就是情感的破坏者,不要说在总体背景上李、杨溺情误国,即使是互相间的具体情感往还上,他们两人也分别给情感加上了酸腐的元素。最后从肉体上毁灭杨玉环的命令,还是由李隆基本人发出的,尽管他处于军士的逼迫之下。总之,在洪升笔下,情的理想光亮虽然还在闪烁,但质地已变,色彩已变,基调已变,汤显祖的乐观、积极、昂扬,已不复睹见。
这标志着以汤显祖为代表的人文主义火光,到洪升的时代已经幽暗的表征,相反,勇猛的撞击反而会发出更耀眼的强光;幽暗的基本表征在于,连作者洪升也对情的实现失去了信心,也对情的性质表现出了疑虑。在人文主义火光业已幽暗的前提下还在表现着情、讴歌着情,这种情的性质确实与封建主义能够容纳的情很难划清界限了。有的研究者因此而对《长生殿》中的恋情部分表示厌恶,是难怪的。
中国封建社会的漫长行程,沈积出了它的思想文化结晶宋明理学,又不期然地挤压出了徐渭、汤显祖等叛逆者;但是叛逆的思想被周围太沉重的传统、太浓重的黑暗、太广漠的罗网吞噬了。洪升,还有我们很快就要讲到的孔尚任,把汤显祖对情的颂歌唱成了挽歌,就是这种宏大的时代性悲剧的一个具体体现。
让我们再来看看第二方面:对于民族兴亡感的深沈寄寓。
情与理,即使在同一个性质的范围里,也是互为消长的。情的幽暗,带来了历史的理性精神的强化,或者说,正是历史的理性精神,荫掩了情的光焰。洪升正是把情的理想放到客观的历史现实中,纔发现并表现了情的变异和破灭。在这里,历史的理性精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洪升依据唐代的历史和清代的现实检查了情所可能出现的实际形态,这就使情有了社会历史的客观限定;同时,就在这种检察中,他也发现和表现了社会和历史,从情的遭遇伸发出了深沈的兴亡感。
《长生殿》中,有许多内容初看是为李、杨爱情提供社会背景、渲染历史环境的,但它们的分量是那样重,作者所寄托的感慨是那样深,使我们很难把它们仅仅看成是背景性的内容。《贿权》、《疑谶》、《权哄》、《进果》、《合围》、《侦报》、《陷关》、《献饭》、《骂贼》、《剿寇》、《刺逆》、《收京》、《弹词》等出连在一起,构成了浩大的篇幅,刻画出了一幅复杂的社会政治历史变动的长卷。这些内容所传达出来的社会政治观念和历史兴亡感,后代评论家们一直非常重视,有的把它看作是《长生殿》的第二主题,有的则看成是第一主题,甚至看成是全剧的美学生命的主要所在。实际上,这部分内容与李、杨爱情的描写是互为表里的,不宜强行分割。没有这些内容,就没有李、杨爱情展开的实际形态;没有李、杨爱情,这些内容就缺少在审美情感上的感应效能,因为历史兴亡的事实并不一定能让人产生浩叹连连的历史兴亡感。
不妨说,这两方面构成了一种社会历史的大情境:境限定了情的性质和形态,而情则使境散发出一种感染力。一部《长生殿》就写了这种情、境的对立统一,戏的后半部,则是情、境两方面同时的超脱和升华。
伴升在为李、杨的爱情设境的时候,一下子唤醒了自己历史的理性精神,因而十分自觉地分出很多的笔力来表现社会历史事件,但从全剧看,还不能说是以此为主线的。主线还是李、杨爱情。之所以容易让人产生误解,是由于在表现社会历史事件时作者常常更直接地表露出自己的感受,而在表现李、杨爱情时则明显地带有替遥远(时间上的遥远和地位上的遥远)的他人设计心理、言行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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