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何处_余秋雨【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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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大铖是一个以他不净的脚步横跨明清两代的人物,讲过了他,我们也就可以把目光由明末转向清初了。

  清初的戏剧家,大多是阮成铖的对头。至少,他们都是一批刚毅之士,对阮大铖之类祸国殃民的行径深恶痛绝。李玉、朱素臣、朱佐朝、丘园、毕魏、叶时章、张大复等戏剧家,都是苏州人,人称“吴门戏剧家”。苏州的旖旎风光没有给他们的创作染上纤弱的弊病;相反,时代的艰难行程,明末南方志士的不屈豪气,清兵南下时在江南留下的深深血污,给他们的创作带来了雄健惨烈的基调。艺术的地方特色不是僵死的,更不是主要由地理环境决定的。当画山绣水也都被一片厮杀声所盛载,再风雅的士子也会迸发出粗直的吼叫。

  李玉除了我们后面要重点分析的《清忠谱》外,还创作了《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以上四个剧本,人们取其首字连缀成“一人永占”的熟语,名声很大),《千锺禄》(即《千忠戮》)、《麒麟阁》、《牛头山》等许多剧目,据统计一生共写了四十个左右的剧本,是一个多产作家。

  《一捧雪》是继《鸣凤记》之后又一部直接抨击明代奸臣严世蕃的作品,历来盛演不衰,至今犹然。“一捧雪”是一只玉杯的名字,严世蕃为了抢到它,先向原主人莫怀古强索,未成,竟要把莫怀古杀掉;莫怀古的仆人莫诚愿意冒名顶替,代主人一死,以自己的生命换得了莫怀古的逃脱;严世蕃的幕客汤勤发觉死者不是莫怀古,正待追究,莫怀古的一个美貌侍妾雪艳愿意与汤勤结婚,在成婚之夜刺杀了汤勤并自杀。虽然最后严世蕃的权势溃败了,莫怀古家也重新复苏,但仅仅是为了一只玉杯却失去了两条忠诚于莫家的人命。侍妾雪艳的死以自卫为起因,势所必行;仆人莫诚的死则带有可怜的盲目性,《一捧雪》对之过分赞扬,是在倡导一种出于封建门阀观念的“义仆精神”,思想意义消极,为一切抱有民主思想的人们所厌恶。但是,这一切毕竟大体上组合在一起,构成了对严世蕃、汤勤为代表的明代黑暗政治的强烈争抗,这是这个戏的主导方面,只是在审美效果上,义仆精神往往显得更加突出。《一捧雪》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作品,既表现了对黑暗势力的满腔愤怒,又宣泄了对封建观念的满腔热情。这实际上是立体地体现了封建社会中一大批“好人”的心理结构。正是他们对于祸国殃民的严世蕃等人的愤怒,使中国封建社会始终留存着一脉正气,使这个腐朽社会的荒谬性、残酷性有所收敛,有所减损;同时,也正是他们对于封建等级、门阀、主奴观念的热衷,使中国封建社会尽管清除过无数奸臣贪官,它的基本秩序却未曾有根本的改变。李玉当然不会明白:说到底,莫诚无条件地为莫怀古去死的精神,可以与严世蕃要求莫怀古无条件地向上司奉献一切的观念相对应。他们在个人质量上有忠良邪恶之别,但在整个封建观念的系列中却处于同构状态。中国戏剧文化中不少大气磅礡的忠烈之所以对于历史的前进没有起到应有的推动作用,在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它们强烈的反抗力度出自于产生黑暗势力的同一思想源泉。相比之下,那些对封建观念表现出较大离异的剧作如《牡丹亭》,就确实是非同凡响了。

  由于《一捧雪》在思想构成上的这种复杂状态,给后代改编演出的戏剧家带来极大的麻烦。这出戏那么有名,那么具有戏剧性,而且又有反对奸臣恶吏的基本冲突,很难不进入后代搬演的剧目范围之内;但是,只要历史在前进,民主精神不泯灭,人民就无法从根本上容忍莫诚的义仆精神,戏剧家也无法不进行改编。例如,莫诚替主人一死时,竟自认是一件喜事,大笑三声,还说什么“乌鸦有反哺之意,羊有跪乳之恩,马有渡江之力,这犬有救主之心。畜生尚且如此,难道小人不如禽兽乎”?这些话实在叫人听不下去。不是觉得莫诚矫情作伪,而是在这里我们分明看到了另一种黑暗,一种延绵于心灵领域千百年的可怕黑暗。正是这种黑暗,使得封建上层官僚间的财物争夺祸及一个下层贫民,使他自愿作出牺牲。也许,这是中国封建社会中许多政治事件的缩影吧?这些段落,后代的改编者当然要加以删削,有的改编者甚至更进一步,把莫诚写得很不情愿死去,甚至对主人莫怀古也非常仇恨。这种改编,用意不错,但在艺术上却大多是失败的,因为这需要为剧本输入一种全新的主题,但原剧的结构却是指引着原先的主题的,这就产生了新主题与原结构之间的抵牾。如果再随着新主题的需要来改写戏的基本结构,那就成了另一个戏,不能再叫做《一捧雪》了。看来,这里只有两条出路,一条是顾全原剧主旨,进一步强化莫家和严家的冲突,尽力减削愚忠的色彩;一条是借用原剧的人物、故事,反其道而行之,写成一出以控诉奴隶主义罪恶为主旨的新戏。第三条道路———不动整体结构,靠个别部件的彻底更新来输入新鲜观念,看来是行不通。

  《千锺禄》表现了明代最上层的一场政权争夺战,即写了燕王朱棣攻占南京后建文帝在程济的陪同下化装成和尚逃亡的故事。这个戏同样在揭露黑暗政治的同时宣扬了一种十分露骨的愚忠思想。为了人们认为正统的帝王的安全,那些忠臣义士却可以以身家性命为代价来进行救护。辛劳不足惜,流血不足惜,杀头不足惜,弃家毁家也不足惜,一切只为了一个皇帝,一个并不能指望他能对社会和人民带来任何好处的皇帝!许多宣扬忠君观念的戏,往往把君王设计成一个岿然不动的崇高偶像,写人们如何放弃个人利益趋奉于他;而《千锺禄》则别出心裁地让君王处于颠沛流离的困厄之中,因而在偶像身上具备了一些活人的气息,又让处于战乱中的人民的苦难陈示在他眼前,使他与社会生活产生了较切实的联系。这样,愚忠思想就与对黑暗政治的不满拌和在一起了,尽管追根溯源,这两者还是有根本联系的。这种拌和,在艺术风格上却组合成了一个雄浑的格调,这也是李玉剧作的基本格调,以下这段唱词就是建文帝在路上目睹种种惨境时唱的: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即便从这段唱词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李玉的整体剧作风格,雄伟的气概,悲怨的情怀,开阔的眼界,谨严的格局。他也写过一些成功的喜剧,使他的名字留给人的总体感受却是苍茫郁愤。

  以李玉为首的苏州剧作家群中,朱素臣的《十五贯》、朱佐朝的《渔家乐》、叶时章的《琥珀匙》、丘园的《虎囊弹》、在当时和以后都享有较高的声誉。这些剧作家,地位不高,却常怀懮国懮民之思;文化不低,却深知剧场演出的实际需求。在他们笔下,题材颇广,却总以写历史和现实的政治事件为主;儿女之情也有涉及,但兴趣并不很大。他们为政治斗争的激烈和残酷所震动,为政治领域里的是非恶邪之争所吸引,因此,他们的笔端,常常显现出政治历史的浓度。由于受封建观念的深深蒙蔽,他们所认为的是非,往往并不是这一历史事件的真正症结所在;然而,他们表现这种题材的巨大热情,却成功地为中国戏剧文化带来了更高的社会层次、更大的冲突规模、更广的感应范围。清代最出色的两大戏剧———《桃花扇》和《长生殿》,就将在这个基础上,在又高又广的社会层面上开拓题材。它们的政治气度和社会典型意义的取得,是与苏州剧作家们大量创作经验的积聚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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