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宣王听了,于是“敬奉社稷以从”,加入了这个合纵的国际组织。
从这里,我们又可以知道,苏秦之所以能够同时把六个国家的相印,挂在他的腰上,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从这一段苏秦口中所说的齐国情形,齐宣王用孙膑打败魏国后,二十年来的经营,达到国强民富的地步。而苏秦以“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两句话,说动了齐宣王加盟合纵,这证明孟子见齐宣王时,齐宣王正有称霸天下的心思,这也就是他“笑而不答”的大欲。
在那个时候,天下知名的知识分子,大多数都在齐国,像今天的美国一样,齐宣王当然想开疆辟土,使秦楚来朝,进而平定天下,这是很自然的。孟子当然知道他有这个野心,这里不过是用饮食、声色这些基本的欲念来套他的话,诱导他行仁政。孟子并没有阻止他这种欲望,只是告诉齐宣王,以他现有的政治做法,而要实现他这样的理想,就好比爬到树上去抓鱼吃,是绝对办不到的。在他认为,齐宣王的行为与理想是背道而驰的。
于是齐宣王说,依你这样说,我现在的所作所为,错得这么厉害吗?孟子说,事实上你的作为,比缘本求鱼还要严重得多。爬到树上去抓鱼,虽然抓不到鱼,再爬下树来就是,不会有后遗症,不会有什么祸害。可是你现在的情形不同,以你现在的做法,去追求你那个莅临中国,抚有四夷的大欲,纵使你竭尽心力也不可能达到目的,而且会有后遗症、副作用,会带来灾祸的。
曰:“可得闻欤?”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正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国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上朔下心)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缘木求鱼
齐宣王听孟子说得那么严重,以他多年来的经营,到达了《战国策》中所描写的富强情形,还说有后遗症,当然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对孟子说,你说得那么严重,到底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是不是可以说来听听看。
孟子说,假如我自己的故国——邹,和现在南方的强国——楚国打仗。你看是哪一方面胜利?
齐宣王说,那当然是楚国会打胜的。
于是,孟子说,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小国当然不能去敌对大国,兵少的不能和兵多的打仗,力量弱小的也不能去对抗力量强大的,这是不变的原则。如今,你齐国虽有千里之广的土地,但却只占了天下的九分之一而已。你现在以九分之一的力量,想去征服其他九分之八的力量,以达到称霸天下、统一中国的目的,就等于邹国去打楚国一样,最后一定失败的,而失败的后果就严重了。所以你最好从根本思想上,回过头来重作考虑,放弃用武力统一天下的想法,改变国策,从实施仁政做起,使天下读书人——知识分子,想做官的人,都愿意做你的干部;所有的农人,都喜欢到齐国来耕种;所有的商人,都愿意到齐国来作生意;而观光客们也都愿意到齐国来游览;国际上,所有对他们领导阶层不满意的,都到齐国来向你投靠。到了这个地步,虽然你不动一兵一卒,谁又能和你相对抗呢?
孟子的这些主张,是反缘木求鱼的。而他把齐宣王有做法,比为缘木求鱼,的确比喻得很妙,所以这句话也就成了后世几千年来,大家常引用的成语。
说到缘木求鱼,想起另外一句成语——“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句鼓励别人的话,和缘木求鱼的意义不一样,作用也是不相同。一般人听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话,都很高兴,认为是被夸奖励,而没有仔细去想一想,为什么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试想想看,在地上竖立了一根一百尺高的竿子,当一个由地面向上爬,爬到了一百尺的竿上,已经到了顶点了,还鼓励他更进一步?这一步进到哪里去?再一步就落空了,落空可不就又掉到地下来了吗?所以这句话的意义,是勉励人,要由崇高归于平实。也就是《中庸》所说的“极高明而道中庸”。一个人的人生,在绚烂以后,要归于平淡。
在明人的笔记中,有一则类似“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故事。叙述一位道学家求道的故事。这位道学家修道,研究了许多年,始终搞不出一个堂来,得不了道,非常苦恼。于是有一天,带了一些银子,出门去访名师。不料在路上遇到一名骗子,知道他是出外访师求道的,身边带有许多银子。就打他的主意,设法和他接近。骗子当然是很聪明的,和他一聊上天,两人就很谈得来。可是尽管这个骗子,假装是得了道的道学家,使这位求访名师的书呆子道学家,对他十分钦佩,但就是骗不到他的钱。后来,到了一个渡口,要过河了。这名骗子脑筋一转,对道学家说,要传道给他了,而且选择在船上把道传给他。这位道学家听到有道可得,非常高兴。两人上了船,那个骗子告诉道学家,爬到船桅顶上就可以得道。这位求道心切的道学家,为了求道,为了便于爬桅杆,他那放有银子而永不离身的包袱、这时就不能不放下来了。当他爬到桅杆的顶端,再无寸木可爬的时候,也没有看见什么道,便回过头来,向这位传道的高人请教:道在哪里?不料那名骗子早已把他留在甲板上的包袱银子拿去,走得无影无踪了。船上的其他乘客都拍手笑他,上了骗子的当。可是这位道学家,在大家拍手笑他的时候,他在桅顶上,突然之间真的悟了,所谓道就在平实之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什么东西啦。于是立刻爬下桅杆来,对大家说,他不是骗子,的确是高明!的确是吾师也!他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这虽然是一则讽刺道学家迂腐的笑话,透过这个笑话来看,实在有其至理。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哪句话一样,道就在平庸、平淡之中,也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的道理。
笑话说过了,再回到《孟子》的本文。我们看他在大原则上,对齐宣王说,不要用武力,而以仁政,使天下归心,各行各业,各阶层的人,都会愿意到齐国来,作齐国的臣民。如此,自然就可以“范中国而抚四夷”,齐宣王的大欲,就可以达到了,这当然是没有错的。
但是参考苏秦、张仪,这些所谓纵横家的谋略之士们,依据各国的情势、地理环境、时代背景、战略地位,再配合国际关系的说辞,则与孟子之说有所不同了。
就战略、政略问题的讨论上来说,我们不妨牵扯一点孙武子所著《兵法》中的两段记载。孙子说: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兵者,诡道也。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泰,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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