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文化图像,也就找不到精神家园的前门后门,当然随之也就找不到在文化意义上回归和出发的地点。
与此相反,很多国家却在文化意义上形象地论证着自己进入新世纪的资格,为此它们不惜暴露自己目前的困境和缺陷。例如法国馆就真诚地表白,他们国家以前只不过是一个永恒的实验室。法国人乐于想象、勇于实验,实验成果却让别人收获了,自己老是静不下心来,而现在,连实验室也处于十字路口,不知走向何方。这种坦率反而证明,它找到了自己准备探索的地点,也因此吸引了国际的目光。
自省为了创造,自嘲也是为了创造。在世界博览会的各个展馆,各国都以异样的真诚争先恐后地向世人许诺,自己将在新世纪投入革新创造,相比之下,中国馆的差距是整体上的。展览做成这样有点偶然,而这种偶然背后却隐伏着一种文化精神生态上的必然。
问题不止是文化却又直指文化。因此,真想哪一天能有更多国内的文化人到这样的地方来看看,作些比较,然后明白,这些年越来越狭隘、越来越互斥、越来越无聊的津津乐道,究竟造成了什么结果。
中华文化曾经有过至正至大的气魄,那时的文化人生存基座不大,却在努力地开拓空间:开拓未知空间,开拓创造空间,开拓接受空间,为此不惜一次次挑战极限。今天的文化人不管有多少条耸人听闻的“学术理由”,如果只是一味求小、求僵、求玄、求偏,迟早会让大家丢人现眼。
跳荡联想
一到德国东部小城迈森,心里有点生气。他们居然自称,这是世界第一流的瓷都。
须知我来自中国,出生于著名的越窑故地。
为此,我特意要到他们的瓷厂看看。一看真生气了,那里居然人山人海,挤满了世界各国来客,而所标瓷器的价格,简直把我们吓了一跳。世界的瓷都究竟在哪里?但是,有一件事使我产生了一点惊慌的回忆,那就是我看到了迈森瓷器的标记:两把交错的弯剑。这个标记我非常眼熟,几乎联结着生命的起点,稍稍一想就记起来了,那正是我小时候家里一座瓷锺的标记,我出生的时间就是由这座瓷锺来记录的。这就是说,迈森瓷器不仅早早地传入了中国,而且转弯抹角地渗透到了越窑故地。那是不是也太嚣张了一点因为他们的展览一开头就明确写出,他们的瓷器制作,两百年前来自中国。接下去的展览更是用实物表明,那时代中国数千年的瓷器工艺早已发展到了炉火纯青,而他们则只能学造可笑的仿制品,至多也是依葫芦画瓢。
历史态度非常坦诚。
再看下去,我渐渐变得恭敬起来。当他们终于学到了中国瓷器工艺的诀窍,立即开始了自己独立的发展历史。不管科技工艺多发达,他们尽量坚持瓷器的手工成分,尤其是那些高层产品,由工艺师笔笔手绘。但他们这样做又没有陷入保守,而是主张不断创新,与现代生活密切相联。我小时候见到的瓷锺,就是一个例子。
果然,一位正在手绘的工艺师放下笔对我们表示欢迎,并高度评价了中国古代的瓷器艺术。我们问他迈森的特殊经验,他笑了笑说,迈森的标记是两把交错的弯剑,其实迈森真正的两把剑是:严守名牌专利,坚持年年创新。一静一动,大静大动,便是迈森剑术。
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中国的工艺文明,何以在近代失足科隆大教堂一二四八年动工,一八八O年建成,前后造了六百多年。
六百多年造下来,风格居然完全统一。哥特式建筑的挺展、俏丽、轻盈,到这里变成了拔地的冷峰、触天的石林,黑压压地堆垒出一种固执而雄伟的民族精神。这种无言的秘语,不废弃、不忘却、不走样,经久如一,真不容易。
他们也有屠夫狂汉,但总的说来,绝大多数民众敢于保护杰出,保护高度,而不会赞成代代自毁、年年自损。结果,连这么高的尖顶,也逃过了战火和妒火。
联想到了中国。
科隆教堂开始建造的时候,中国还在南宋,元好问刚刚写完“醒复醉,醉还醒”不久;而造好之时,李鸿章已经在筹建上海机器织布局,上海已经有自来水和电报了。
这么长的时间,经历了元、明、清三朝,改朝换代,天翻地覆,地面上的象样建筑,能保存多少天际的尖顶,能维持多久科隆大教堂的尖顶已经做成模型陈列在广场上,用世界各种文字说明。
正对教堂大门的,是中文。
人家当然不是要故意劝喻我们什么,但我们中国人看了,或许会有所自省。
连鬓胡子的西门子先生死于一八九二年,但早在二十年前,他已为中国提供了第一台电报机。那年月中国的灾祸接连不断,全由那个键盘艰难地敲出,嘀嘀哒哒如泣如诉。
今天来到慕尼黑西门子公司总部,看着他的塑像,很想告诉他,在他死后四十多年,公司派驻中国南京的一位代表,利用国际身份,在日本侵略军的屠刀下救出了大批中国人。
他的名字叫拉贝,据说与纳粹有过一点瓜葛,晚境寂寞;但古城南京可以证明,万千亡灵可以证明,他是好人。
现在西门子公司的职员,几乎无人知道他。但正是他,曾让世界上人口最多国家的首都在遭受大难时,把西门子公司看作是和平和人道的化身。我想不起世间还有哪家企业,取得过这种身份。
如有可能,请在西门子的历史上,加上他的大名。
教皇的卫士
这曾经是世间特别贫困的地方。
贫困带来战乱。但荒凉的中部山区有一位隐士早就留下遗言:“只须卫护本身自由,不可远去干预别人。”
话是对的,却做不到。太穷了,本身的一切都无以卫护,干预别人更没有可能。但是,别人互相干预的时候来雇佣我们,却很难拒绝。
结果,有很长一段时间,欧洲战场上最英勇、最忠诚的士兵,公认是瑞士兵。瑞士并没有参战,但在第一线血洒疆场的却是成批的瑞士人;更触目惊心的是,杀害他们的往往也是自己的同胞,这些同胞受雇于对方的主子。
瑞士人替外国人打仗,并不是因为人口过剩。他们人口一直很少,却紧巴巴地投入了这种以生命为唯一赌注的营生。说是“赌注”又于心不忍,因为赌注总有赢的可能,但他们却永远赢不到什么,即便打胜了,赢的是外国主子,还有作为中介商的本国官僚,自己至多暂时留下了一条性命。
这样的战争,连一点爱国主义的欺骗都没有,连一点道义愤怒的伪装都不要,一切只是因为雇佣,却不知道雇佣者的姓名和主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动这次战争。为了一句话为了一口气为了一座城堡为了一个女人都有可能。
这是一场千里之外陌生人的对弈,却把两群瑞士人当作了棋子。
说起来这样的战争真是纯粹,只可怜那些棋子是有血有肉、有家有室的活人。刀剑剌向同胞,杀喊和惨叫中裹卷的是同一种语言,与双方主子的语言都不相同。可能,侧耳一听那喊声有点熟悉,定睛一看是久未谋面的亲戚,但刀剑已下,喊声已停,只来得及躲避那最后的眼神———这种情景,应该经常都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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