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这间房子里的时间价值需要用分分秒秒来计算,而每个价值都指向着世界一流、历史一流。
这种说法一点儿也不夸张。去年美国时代杂志评选世纪人物,结果整个二十世纪,那么多国家和行当,那么多英雄和大师,只留下一位,即爱因斯坦。记得我当时正考察完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文明、印度河———恒河文明抵达尼泊尔,喜马拉雅山南麓加德满都的街市间全是爱因斯坦的照片,连世界屋脊的雪峰绝壁都在为他壮威。
二十世纪大事连连,胜迹处处,而它的最高光辉却闪耀在刚刚开始了五年的一九O五年,它的最大胜迹却躲缩在这座城市这条大街的这个房间,真是不可思议。难道,那么多战旗猎猎的高地、雄辩滔滔的厅堂、金光熠熠的权位都被比下去了很想在这里寻找一点历史逻辑,但想来想去都十分困难。
连爱因斯坦为什么会到伯尔尼,为什么会住在这间房,后来为什么离开,也只有一些偶然原因,没有必然逻辑。
正想着,抬头看到墙上还有他的一句话,勉强翻译应该是:
一切发现都不是逻辑思维的结果,尽管那些结果看起来很接近逻辑规律。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他否定逻辑思维是为了肯定什么,于是心中窃喜。
这便是我知道的那位爱因斯坦,虽然身为物理学家,却经常为人文科学张目。近年来爱因斯坦文集中文本出版,里边有大量人文科学方面的篇章,尤其是他对宗教、伦理、和平、人权、生活目标、个人良心、道义责任和人类未来的论述,我读得津津有味,有不少句子甚至刻骨铭心。前年黑龙江有一位读者在报纸上发表一封公开信,问我在被文化盗窃集团组织的威胁、诬陷、围攻浊浪中如何自处,我回信说:“读爱因斯坦。”
在故居里转了两圈,没找到卫生间,开始为爱因斯坦着急起来。怕他也像当初我们住房困难时那样,与别人合用卫生间。这种每天无数次的等待、谦让、道谢、规避,发生在他身上是多么不应该。但一问之下,果然不出所料,顺楼梯往下走,转弯处一个小门,便是爱因斯坦家与另外一家合用的卫生间。
正在这时,锺楼的锺声响了。这是爱因斯坦无数次听到过的,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时分。他在这锺声中怔怔地思考着宇宙的时间,于是,这间小房也就成了无限的空间。
爱因斯坦在伯尔尼搬过好几次家,由于这间小房是相对论的诞生地,因此最为重要。但瑞士不喜欢张扬,你看这儿,只让一位老妇人管着,有人敲门时她去开一下,动作很轻,怕吵了邻居。楼下那个嘈杂的小餐厅,也没有让它搬走,那就只能让它的名字在玻璃门上与爱因斯坦并立,很多旅人看到后猜测疑惑,以为那家餐厅的名字就叫“爱因斯坦故居”,也算得上一种巧思,终于没有推门而入。
伯尔尼以如此平淡的方式摆出一种派头,意思是,再伟大的人物在这里也只是一个普通市民。我觉得在这方面他们做得有点过头,爱因斯坦的这处故居还应该再好好打理一下;但比之于我们常见的那种不分等级便大肆张扬的各色名人故居,这里的淡然方式更让人舒服。其实也正因为这样淡然,纔会吸引真正的大师巨匠来安静居住。
希隆的囚徒
瑞士小,无所谓长途。从伯尔尼到洛桑,本来就不远,加上风景那么好,更觉其近。
然而,就在算来快到的时候,却浩浩然荡荡然,弥漫出一个大湖。这便是日内瓦湖,又叫莱芒湖,也译作雷梦湖。我们常在文学作品中看到这些不同的名字,其实是同一个湖。瑞士有好几个语言族群,使不少相同的东西戴有不同的名目,谁也不愿改口,给外来人造成不少麻烦。但日内瓦湖的不同叫法可以原谅,它是边境湖,一小半伸到法国去了,而且又是山围雪映、波谲云诡,丰富得让人们不好意思用一个称呼把它叫尽。
前几天拜识的苏黎世湖美则美矣,还不至于让人一见之下便起赖着不走的念头,而日内瓦湖便粘人多了。只可惜日程不许,我们在心中一会儿诅咒一会儿祈祷,希望出现奇迹般的理由留下几天。越往前走景象越美,而大美本身就是停步的理由,但大家面面相觑,似乎还缺少最后拍板的那一槌。
终于,槌子响了,我和伙伴们看到了湖边的一座古堡。在欧洲,古堡比比皆是,但一见这座,谁也挪不动步了,于是哐当一声,槌下如锤。
为使逗留的时间长一点,先得找旅馆住下。古堡前有个小镇叫蒙特尔,镇边山坡上有很多散落的小旅馆,都很老旧,我们找了一家最老的入住,满心都是富足。富足感大多因“横财”而起,而所谓“横财”也就是计划外所得,我们在计划外揪住了一两天,可以毫无工作压力地亲近古堡和大湖,得意得不知该把脚步放重还是放轻。
这家旅馆在山坡上,开车上去已十分吃力,下车后便见一扇老式玻璃木门,用力推开,冲眼就是高高的石梯。扛着行李箱一步步挪上去,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柜台。办理登记的女士一见我们扛了那么多行李有点慌张,忙说有搬运工,便当着楼梯仰头呼喊一个名字,没有答应,又一迭连声地抱歉着为我们办登记手续,发放钥匙。
我分到三楼的一间,扛起行李走到楼梯口,发现从这里往上的楼梯全是木质的,狭窄、跨度高,用脚一踩咯吱咯吱地响。我咬了咬牙往上爬,好不容易到了一个楼面,抬头一看标的是“一楼”,那么,还要爬上去两层。斜眼看到边上有一个公共起坐间,不大,却有钢琴、烛台、丝绒沙发、刺绣靠垫,很有派头。
天下万物凡“派头”最震慑人,我放下行李轻步进去,立即断定所有的摆设都是陈年旧物,只是收拾得非常干净。这种判断衍伸出了另一个判断,那就是别看这个旅馆今天已算不上什么,在一百年前应该是欧洲高层贵族的驻足之地。他们当年出行,要了山水就要不了豪邸,这样的栖宿处已算相当惬意。算起来,人类在行旅间的大奢大侈,主要发生在二十世纪。
这么一想,再上楼梯就有了劲。人家贵族男女都一遍遍爬了,今天应该把我们的洒脱步履加上去。很快到了三楼,放下行李摸钥匙开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铺着地毯的小房间,家具也全是老的。老式梳妆台已改作写字台,可惜太小;老式木床有柱有顶,可惜太高。难为的是那厕所,要塞进那么多现代设备,显得十分狼狈。雕花杆上缠电线,卷页窗上嵌空调,让人见了只想不断地对它们说“对不起”。
从厕所出来走到正房的窗口,想看看两幅滚花边的窗帘后面究竟是什么,用力一拉没有拉动,反而抖下来一些灰尘。这让我有点不愉快,又联想到当年欧洲贵族对卫生也远没有现在讲究。特别讲究卫生的应该是经常擦擦抹抹的小康之家,贵族要的是陈年纹饰、烛光氛围,少不了斑驳重重、细尘漫漫。于是放轻了手慢慢一拉,开了。一开就呆住,嘿,连忙拍头认错,怎么忘了窗外应该是日内瓦湖和那个古堡,我们就是为它们住下的,哪能先去关顾厕所和灰尘我在这些事情上性子很急,立即下楼约伙伴们外出,但他们这时纔等来一位搬运工,不知什么时候搬得完行李,便都劝我,天已渐晚,反正已经住下了,明天消消停停去看不迟,匆忙会影响第一感觉。这话有理,然而我又哪里等得及,二话不说就推门下坡,向古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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