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瑞士手表业纔算缓过一口气来,许多传统名牌一一都被网罗进了“Swatch集团”。这相当于一个顽皮的小孙子收养了一大群尊贵的老祖宗,看起来既有点伤感又有点幽默。但光是这个集团的名称至少可以说明,人家瑞士制表业已经不按原来的价值系统论资排辈了,可惜这一点中国的旅游者怎么也明白不过来,一味鄙视当家的小孙子,去频频骚扰年迈的老大爷。
瑞士的Swatch主要是针对日本锺表商的。日本锺表商当然也不甘落后,既然瑞士也玩起了廉价的电子技术,那么它就来玩昂贵的电子技术,价钱可以高到与名牌机械表差不多,却集中了多种电子仪表功能,让Swatch在电子技术层面上相形见绌。
其实,电子技术的优势是把原本复杂的事情简便化,但有一些日本的锺表商没有这么做,他们用归并、组合的办法使复杂更趋复杂,让小小一块手表变成了仪表迷魂阵。在今天的高科技时代要这样做没有什么技术难度,却能吸引那些贪多求杂、喜欢炫耀的年轻人。这种营销手段,在我看来是不太符合商业道义的。相比之下,反倒是瑞士手表业从机械表到Swatch,都比较正经。
我在这里看到一种日本电子表,二百多美元一块,据厂方的宣传数据介绍是专为美国空军或海军设计的,其实也就是把各种电子仪表集中在一个表面上罢了。没有一个人能把它的那么多功能说明白,也没有一双眼睛能把它密密麻麻的数码、指针、液晶看清楚。我们的一位伙伴买了一块,同时买了一个高倍放大镜,手表扣在手腕上,放大镜晃荡在裤带下,看手表的时候还要躲着人,怕人家笑话。
说笑到这里,我们应该回过来看看大批到瑞士来采购手表的中国游客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糊涂,知道手表的计时功能已不重要,装饰功能又非常狭小,似乎看重的是它的保值功能,但心里也明白按现代生活的消费标准,几块瑞士手表的价值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为什么还那么热衷呢我想这是昨日的惯性,父辈的遗传,乱世的残梦,很需要体贴和同情,而不应该嘲谑和呵斥。
既然是惯性和遗传,就不讲现实逻辑,但细细追索,它们的形成还有历史逻辑,这是今天年轻一代所不知道的了。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大家都想随身藏一点值钱的东西。王公贵冑会藏一点文物珍宝,乡坤地主会藏一点金银细软,平民百姓会藏一点日用衣物,而大城市里见过一点世面的市民,则会想到手表,因为藏手表比藏文物、金银安全,也容易兑售。我小时候就见过一对靠着一些瑞士手表度日的市民夫妻,就很有历史的概括力。
那时我十三岁,经常和同学们一起到上海人民公园劳动,每次都见到一对百岁夫妻。公园的阿姨告诉我们,这对夫妻没有子女,年轻时开过一个手表店,后来就留下一盒子瑞士手表养老,每隔几个月卖掉一块作为生活费用,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能活得那么老。
因此,我看到的这对老年夫妻,在与瑞士手表进行着一场奇怪的比赛。他们不知道该让手表走得快一点还是慢一点。瑞士手表总是走得那么准,到时候必须卖掉一块,卖掉时,老人是为又多活一段时间而庆幸,还是为生存危机的逼近而惶恐王争王争王争的手表声,究竟是对生命的许诺还是催促我想在孤独暮年的深夜,这种声音是很难听得下去的,幸好他们夫妻俩白头偕老,昏花的眼神在这声音中每一次对接,都会产生一种嘲弄时间和嘲弄自己的怅然微笑。
他们本来每天到公园小餐厅用一次餐,点两条小黄鱼,这在饥饿的年代很令人羡慕;但后来有一天,突然说只需一条了,阿姨悄悄对我们说:可能是剩下的瑞士手表已经不多。
我很想看看老人戴什么手表,但他们谁也没戴,紧挽着的手腕空空荡荡。
我不知道老人活了多久,临终时是不是还剩下瑞士手表。不管怎么说,这是瑞士手表在中国留下的一个悲凉而又温暖的生命游戏,但相信它不会再重复了。
因此,有机会还要劝劝挤在瑞士手表店里的中国游客,不要为过去的时代过于执着。手表在一刻不停地辞旧迎新,它最知道时间不会倒转,因此,这也是手表本身对我们的劝告。
闲话旅游
日内瓦的一个夜晚,我们在一家木屋餐厅用完晚餐,正想起身回旅馆,却发现屋外早已大雨滂沱,无法出门,只好重新坐下。
我和两位新近赶来与我们一起考察的记者坐在外间的一角聊天,他们觉得这是一个采访的机会,便打开袖珍录音机开始提问。
他们问:考察至今,觉得欧洲有哪一些方面最值得中国学习我说,中国在近代化过程中脱了很多课,初一看是科学技术上的课,实际上更重要的是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上的课。这事说来话长,但这一路上给我们直观感受最深的是两点,一是在欧洲,传统文化与创新精神并行不悖,共臻极致;二是在欧洲,个体自由和互相尊重并行不悖,形成公德。相比之下,真不知道我们中国为什么总是把这些对应性文化范畴看成你死我活的对头,结果两败俱伤。这一伤,几乎伤及了所有的文化人,使他们全都充满了沉重的失败感和悲剧感。
对此我们找了不少原因,然后一起感慨:要在这些方面追赶欧洲,将是长期的事情,焦急不得。
“那么,可以被快速仿效的有哪些事情能举出一件吗”他们问。
“旅游。”我回答,“不仅自己外出旅游,而且欢迎别人到自己的地域来旅游。众目睽睽的流动性注意力是一所最好的学校,足以使山河重整、人格再造。”
我的这个说法使他们有点吃惊。“旅游”他们疑惑地重复着。
于是我们就这个问题讨论起来。
这些年,欧洲的一些发达国家讶异地发现,他们成本最低、升值最快的稳定收入,居然不是那些名震全球的飞机、汽车、时装、葡萄酒制造业、海洋航运业、矿产开采业,而是旅游业;与此同时,一些最贫困的国家百业凋敝,也是靠旅游业在支橕着国民经济。贫富两极都是如此,中间状态的国家当然也差不多。在欧洲,尽管人口密度不高,但到处都是浩浩荡荡的旅游者队伍。连老人们对自己退休之后的生活安排,最重要的一项也是旅游,而欧洲之外的老人,则把欧洲作为他们的主要目标。
原来在国内,已经觉得外国人来了不少,但那是与过去比。到国外系统地考察一圈,纔知道中国还远远没有成为国际旅游的热门地带。然而几乎所有的旅游从业人员都知道,各国游客最向往、因此也最有旅游潜力的地方就是中国。联合国有关研究部门也已发布了这样的预测结论,说中国必将成为全世界最大的旅游终点国,而中国人外出旅游的数量也将非常可观。
那么,目前中国的障碍在哪里呢首先是观念障碍。虽然中国古人提出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生原则,但那只适合太平盛世的读书人。在中国古代,太平盛世不多,读书人数量很少,愿意摆脱科举诱惑而跋涉旷野的读书人更是少而又少。因此,在多数中国人心中真正占据统治地位的,仍然是“安土重迁”的封闭观念。中国文化的理想一脉,是老子所说的“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又鸟)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境界。这种境界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又有生动描述,传播广远。作为这些观念的实际成果,中国历代“超稳定”的社会生活,确实不主张与外部世界热情交往,不倡导离家乡族宗独自出行。这种观念到现代有了不少突破,但旅游这个概念仍然难于堂皇立足,在很多中国人心目中,“游山玩水”终究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消极命题。近年来由于看中旅游对国内消费的拉动,对劳动力市场的缓释,实行了明智的长假期制度,但这还只是一个权宜性的经济策略,尚未冲击整体文化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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