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_余秋雨【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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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东方也站立着一位文化大师,那就是中国的汤显祖。

  二十世纪前期,一位叫青木正儿的日本学者第一次把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他庆幸东西方的戏剧诗人同时活跃在世界,而让他奇怪的是,在莎士比亚去世的次年,汤显祖也去世了,追得很紧。

  但是,青木正儿先生把中国纪年推算错了。不是次年,而是同年。汤显祖也是在一六一六年去世的,离莎士比亚去世未满百日。

  中国与欧洲毕竟路途遥远,即便是冥冥中的信息传递,也需时日。如果我们设想有一双神秘的巨手让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同日离开世界,那么,让东方的汤显祖稍晚百日离开,也算是同时。

  他们一起,走得何其整齐,又何其匆匆。

  文化,在它的至高层次上绝不是江水洋洋,终年不息,而是石破天惊,又猛然收煞。最美的乐章不会拖泥带水,随着那神秘指挥的一个断然手势,键停弦静,万籁俱寂。

  只有到了这时,人们纔不再喧哗,开始回忆,开始追悔,开始纪念,开始期待。

  一六一六年,让人类惊悚。

  两方茶语

  这两天伙伴们驱车北行,我独居曼彻斯特,需要自己安排吃喝,于是想起了英国人在这方面的习性。

  在吃的方面,意大利有很好的海鲜,德国有做得不错的肉食,法国是全方位的讲究,而英国则有点平淡。英国菜也不是做得不好吃,最大的弊病是单调。

  记得很多年前在香港大学讲课,住在柏立基学院,这是一处接待各国客座教授的住所,有一个餐厅。当时香港大学完全是英国作派,正巧那学期客座教授也以英国教授为主,我就在那个餐厅里领略了英国式的吃。

  每次用餐,教授们聚坐一桌,客气寒暄,彬彬有礼,轻轻笑语,杯盏无声,总之,气氛很好。但我毕竟俗气,从第二顿开始就奇怪菜式为何基本重复,以后天天重复,到第四天,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很想从那些教授之中找到一个共鸣者,但每天阅读他们的脸色眼神,半点痕迹都找不到,一口口吃得那么优雅而快乐,吃着每天一样的东西。我看他们久了,他们朝我点头,依然是客气寒暄,彬彬有礼,轻轻笑语,杯盏无声。

  我终于找到了管理人员,用最婉和的语气说:“怎么,四天的菜式,没有太大变化”

  那位年老的管理人员和善地对我说:“四天四十年了,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第二天我就开始到学生食堂用餐。

  这件事,让我惊讶的不是菜式,而是英国教授的接受能力和忍耐能力,尤其是那永远优雅快乐的表情。

  因为我看出来了,四十年不变,正是这种表情诱导的结果。管理人员怕表情有变,于是以坚定不移的菜式来保证不变。

  这次来英国后我们已经吃过好几次英国菜,确实说不上什么,于是仍然去找中餐馆。

  事事精细的英国,对于如此重要的吃,为何不太在乎他们比较在乎喝。

  但这也是三百年来的事。在十七世纪中期之前,当咖啡还没有从阿拉伯引进,茶叶还没有从中国运来,他们有什么可喝呢想想也是够可怜的。

  据记载,英国从十七世纪中期开始从中国进口茶叶,数量很少,但一百年后就年进口二千多吨了,再加上走私的七千多吨,年耗已达万吨。到十九世纪,他们对茶叶的需要已经到了难于控制的地步,以至只能用鸦片来平衡白银的进出。后来他们又试验在自己的属地印度种茶而成功,去年冬天我到印度大吉岭和尼泊尔,就看到处处都卖当地茶,便是那个时候英国人开的头。

  英国人在印度、尼泊尔和锡兰种的茶,由于地理气候的独特优势,质量很高,口感醇洌,我很喜欢。现在英国每天消耗茶的大部分,还是来自那里。

  相比之下,中国的绿茶清香新鲜,泡起来满杯春意,缺点是喝不多。上口称绝,但加两回水就淡然无味,如重新换茶叶,喝起来也远不如刚纔。天下过于娇嫩新鲜的事总是这样,不宜短时间重复,而喝茶的风情正在于绵延。可以重复而口感一直不错的是乌龙茶,制作最讲究的是台湾。“冻顶乌龙”,听这名字就有一种怪异的诗意。不过这些年我又渐渐觉得,台湾茶的制作有点过度,香味过于浓郁,宁肯喝海峡对面福建的优质乌龙了。

  中国喝茶的诗意是中国文化的产物,不管是绿茶娇嫩的诗意还是乌龙绵长的诗意都由来已久。即便不说陆羽的《茶经》,从一般诗文中总能频频嗅到茶香。据我认识的一位中国茶文化研究者说,茶文化最精致的部位也最难保存,每每毁于兵荒马乱之中,后来又从解渴的原始起点上重新种植和焙制,不知断了多少回,死了多少回,但由于那些诗文在,喝茶的诗意却没有断,没有死。

  英国进口了中国茶,没有进口中国茶的诗意。换言之,他们把中国茶文化的灵魂留下了,没带走。因此同样是茶,规矩的中国喝法与规矩的英国喝法完全是两回事。

  英国有大诗人,但在实际生活中,例如在饮食上不太讲究诗意,这与法国人有很大差别;而法国人在饮食上的诗化追求与中国人在饮食上的诗化追求又完全不同。

  英国快速地把这种好不容易从遥远的东方买来的饮品当作贵族社会的一种生活标志,而贵族的生活正是社会各界趋附的对象,因此中国茶在那里完全改变了角色、转换了身份。

  当初英国贵族请人喝茶,全由女主人一人掌管,是女主人显示身份、权力、财富及风雅的机会。她神秘地捧出了那个盒子,打开盒子的钥匙只有一把,就掌握在她一人手上,于是当众打开,引起大家一阵惊叹。杯盏早就准备好了,招呼仆人上水。但仆人只有提水的份,与茶叶有关的事,都必须由女主人亲自整治。中国泡茶有时把茶叶放在茶壶里,有时则把茶叶分放在每人的茶杯里,让客人欣赏绿芽褐叶在水里飘荡浸润的鲜活样子。英国当时全用茶壶,一次次加水,一次次倾注,一次次道谢,一次次煞有介事地点头称赞,终于,倾注出来的茶水已经完全无色无味。

  到此事情还没有完。女主人打开茶壶盖,用一个漂亮的金属夹子把喝干净了的茶叶———中国说法也就叫茶渣吧———小心翼翼地夹出来,一点点平均地分给每一位客人。客人们如获至宝,珍惜地把茶渣放在面包片上,涂一点黄油大口吃下。

  他们这样喝茶,如果被陆羽他们看到,真会瞠目结舌。既不是中国下层社会的解渴,也不是中国上层社会的诗意,倒成了一种夸张地显示尊贵的仪式,连那茶渣也(又鸟)犬升天。虽然尊贵,但茶的“文化国籍”已经更换,因此他们也就贪图方便,到自己的属地印度、尼泊尔、锡兰去种茶了。

  茶被英国广泛接受之后,渐渐变成一种每日不离的生活方式,再也不是贵族式的深藏密裹了。至今英国人对茶的日消费量仍是世界之冠,已经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茶,英国人的日子怎么过。

  中国文化人千万不要再从这个现象洋洋得意地证明中国文化对欧洲的征服,我前面已说过,他们喝茶已剥除了中国诗意和中国文化,因此每日不离的原因要从别处来寻找。在我看来,基本原因比较原始,是由于茶提供了一种于健康、风度无损的轻微刺激,而接受这种刺激又成为片刻放松的借口,于是每天就有了一种以喝茶为节拍的生活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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