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文化问题往往没有简单的是非。作为中华文明的子民有这样一种奢侈感:从不同的记忆起点出发,都会延续到我们脚下。能够讲这句话的民族,在当今世界已经不多了。
把神话作为记忆的起点,我赞成王安安同学的这个想法。其实,神话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后世记忆而产生的。如果给“神话”这个词更多的诗化定位,那么,那些主干性的神话故事就是西方的文化人类学家所说的“原型”,它们作为“集体无意识”的审美形态,已经成为我们记忆的基础,已经融入我们的血液、渗入我们的文化DNA。
第一课 童年的歌声(2)
2009年09月25日17:19
但是,这是现代文化人类学和艺术哲学才能阐释的高度。我们国家的神话研究大多还没有抵达这个境界,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专门谈论一下这个问题。话说回来,对于我国多数传统型学者来说,神话只是一种浪漫的传说,缺少历史说服力。因此,大家都期待着切实的证据。他们希望,中华民族的记忆应该依凭着实实在在的生态资料和精神资料。刚才万小龙所说的新石器时代,是指生态资料;而王牧笛所说的诸子百家,是指精神资料。
那么我们也只能把安安设定的神话起点暂时搁置一下了,来看看多数文化学者心目中的文化记忆。
但是,文化记忆的获得,并不像万小龙和王牧笛设想的那么按部就班。它往往由一种发现激活全盘,就像在欧洲,维纳斯、拉奥孔雕像的发现,庞贝古城的出土,激活了人们的遥远记忆。记忆不是一个严整的课本,而是一个地下室的豁口。记忆不是一种悠悠缅怀,而是一种突然刺激。
我想在这里讲一段往事,说明一种文化记忆的被唤醒是何等惊心动魄的事情。
中华文明也曾经面临过差一点灭亡的时刻,最严重的一次距离现在并不遥远——十九世纪晚期。也许有很多学者听到这种说###不同意,心想:当时还有那么多懂文言文的人,还有那么多热血的知识分子,中华文明怎么可能灭亡?但多少热血也没用,多少古文化也没用,当装水的盘子被敲碎了,水就会慢慢地漏光。当时的政局、当时的国土、当时的民心就像盘子一样出现了很大的裂缝,盘子里的文明之水眼看一点点地漏光。中国在与西方交手的过程中居然浑身散架,这几乎使每一个国民都大吃一惊。我们怎么会败得这么彻底,这么狼狈?一次次炮火、一次次流血、一次次惊人的结局、一次次屈辱的条约,中国似乎变得处处不如人。虽然中间也有很多英雄故事,但无法挽救整体上的江河日下。一开始是撕肝裂胆的痛苦,后来很快因为不断的失望而到了麻木的程度。
1900年,八国联军要攻进北京了。朝廷完全没有办法,这个国家只能靠乡间的巫术和蛮力来与西方文明周旋。而这些巫术与蛮力并不能代表中华文明的真正力量,所以在寒冷、肮脏、混乱的北京、天津等地的街道胡同里,发生了一场场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追逐、打斗与围攻。由于民族感情的原因,对于这场混乱的评价,到现在还存有分歧,但是这场混乱的后果却可以想象:民族将不可收拾,文化将支离破碎。当时世界上很多人都得出了结论:中国没救了,中华文化没救了,它很可能像过去已经消亡的那些文化一样,夹带着高贵的怨气飘荡在云中,再也没有未来。
十九世纪末,在中华文明快要灭亡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信号:1899年的秋天,在北京有一个人,他发现了甲骨文。这次发现,重新唤起了中国人关于自己民族的文化记忆。
这个人叫王懿荣,山东福山人,时任国子监祭酒,是当时国家最高学府的掌门人。他生病了,于是家人到北京菜市口的一个药店里买药,在送来的药包里,他发现了一种叫做“龙骨”的药料上面有字。所谓“龙骨”,其实也就是古代的乌龟壳和动物的骨头。王懿荣是一位研究中国古代钟鼎文的金石学家,对这些文字非常敏感,于是他把北京中药店里的这种甲骨都收集了起来,有一千多块。他觉得这应该是非常遥远的古人占卜用的一种记录,这里有祖先的声音。
第一课 童年的歌声(3)
2009年09月25日17:19
遥远的古人在行事之前,往往要卜问冥冥上天。卜问的方法是在乌龟壳或者动物的骨头上打洞,背面用火烤,然后根据裂纹的形状看事情的凶吉。在用火烤之前,已经有字刻在这些动物的甲骨上面,记录的内容大多类似于能不能和哪一个部落打仗、什么时候发兵为好等这样的问题。古人几乎天天占卜,大事小事都卜。这样通过甲骨的卜文,我们可以了解当时社会的许多情况,于是,这种甲骨就成为了打开遥远记忆的一扇最真实的门户。
王懿荣发现了这扇门户后还没有来得及研究,他的命运就发生了巨大的转折。王懿荣当时还担任着另一个很紧迫的职位,叫做京师团练大臣。朝廷派他和义和团联系,同时处理关于防卫北京和抵抗八国联军的事务。中国历史上每一次面临国破家亡的时候,那些防卫性的最后职务,往往会交给一个文官。
这与中国的科举制度有关,与传统中国文化人的气节有关。此时的王懿荣被迫要用大量的精力去处理当时已经濒临沦陷的北京城的防务,并处理朝廷和义和团的关系。而那一千多块甲骨就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他家的书房里,他没办法去梳理这个记忆,只能搁在那里。
1900年8月15日,也就是农历七月二十一日早晨,他得到消息,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已经逃离了北京。作为一个负责防卫事务的长官,他不愿意成为八国联军的俘虏,成为象征一个文明古国首都沦陷的道具,于是他选择了许多中国知识分子都会选择的道路——自杀殉国。
他先是吞金,但这个山东大汉居然没死。然后他又服毒,但是他依然没有死去。于是他选择了最后一个方法——投井,他的妻子和儿媳妇也跟着他一起投井了。
我相信他去世前肯定有很多不舍,最放不下的也许就是他书房里边的那一堆甲骨。他刚刚听到了祖先有关这个民族凶吉占卜的启示,还没有完全听懂,就没有时间了,决绝地走向了死亡。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甲骨文的突然发现,在这风雨飘摇、血迹斑斑的时刻,似乎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启示这块土地:你们不该这样灭亡,你们应该去听一听童年的声音!此时的情景,中华民族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的武士,在奄奄一息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自己童年的歌声。他会精神一振,想起有关自己生命的本原问题,重新思考自己生命的价值。他一定会撑着长矛慢慢地站起来,这就是我们民族当时的形象。而那童年的歌声,就来自甲骨文。
世界上所有其他古文明灭亡的时候都没有听到这个声音,而当后世的考古学家发现他们远古的声音时,这种文明早已不存在了。也就是说,当童年的歌声传来时,武士们已断气多时。1839年玛雅文明被发现时,它已经灭亡几百年了;1871年特洛伊古城被发现时,特洛伊文明早已消失了3000多年;1899年古代巴比伦文明被发现时,古代巴比伦文明也已经灭绝了3000多年,这个时间和甲骨文被发现是同一年。甲骨文连接的中华文明没有中断,但是古巴比伦文明已经灭亡很久了。1900年,也就是王懿荣自杀的那一年,古希腊的克里特文明被发现,而这个文明在3600多年前就没能继续;再晚一点的1902年,当古埃及文明重新出现在考古学家面前时,这个文明也消失几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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