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金字塔前,所有的人都面对着一连串巨大的问号。
不要草率地把问号删去,急急地换上赞美的感叹号或判断的句号。人类文明史还远远没到可以爽然读解的时候,其中,疑问最多的是埃及文明。我们现在可以翻来覆去讲述的话语,其实都是近一个多世纪考古学家们在废墟间爬剔的结果,与早已毁灭和尚未爬剔出来的部分比,只是冰山一角。
在金字塔面前,联想到我们平日经常见到一些无所不知的评沦家,多少有点可笑。当年拿破仑如何气焰熏天,但当自己的军队抵伏金字塔的时候。也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上午。埃及开罗,夜宿Le , 3 巧r ? des 旅馆
石筑的《 易经》
还是金字塔。
现代有学者根据金字塔所包含的各种建造数据与天体运行规则的对应性、预见性,断言这是古人对后人的一种智能遗嘱。
这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它们就像用巨石筑建的《 易经》 ,后人读得懂就读,读不懂就独处一隅,等待着更遥远的后人。
当一切不可能已经变成事实亚立在眼前,那么不妨说,金字塔对于我们长久律津乐道的文史常识有一种局部的颠覆能量。至少,它指点我们对文明奥义的解读应该多几种语法,而不能仅止于在一种语法下词汇的增加。本来也许能够解读一部分,可惜欧洲人做了两件不可饶怨的坏事。
第一件是,公元前四十七年,凯撒攻占埃及时将亚历山大城图书馆的一七十万卷图书付之一炬,包括那部有名的<埃及史》 ;
第二件事更坏,四百多年之后,公元三九O 年,罗马皇帝禁异教,驱散了惟一育断卖古代文字的埠及祭司阶层,结果所有的古籍、占碑很快就没有人育匕解读了。如果说第一件事近似秦始皇焚书,那么第二件事正恰与秦始皇相反,因为秦始皇统一了中国文字,相当于建立了一种覆盖神州大地的“通码”,古代历史不再因无人解读而局吝侧堕灭。
须知,最大的湮灭不是书籍的亡佚,而是失去对其文字的解读能力。
在这里我至少看到了埃及文明中断、中华文明延续的一个技术性原因。初一看文字只是工具,但中国这么大,组成这么复杂,各个方言系统这么强悍,地域观念、族群观念、门阀刃乙念这么浓烈,连农具、器用、曰音、饮食都统一不了,要统一文字又是何等艰难!在其他文明故地,近代考古学家遇到最大的麻烦就是古代文字的识别,常常是花费几十年才猜出几个,有的到今大还基本上无法读通,但这种情况在中国没有发生,就连甲骨文也很快被释读通了。
我想,所谓文明的断残首先不是古代城郭的废弛,而是一大片一大片黑黝黝的古文宇完全不知何意。为此,站在尼罗河边,对秦始皇荀消点想念。
当法老们把自己的遗体做成木乃伊的时候,埃及的历史也成了木乃伊,而秦始皇却让中国历史活了下来。我们现在读几千年的古书,就像读几个喜欢文言文的朋友刚刚寄来的信件,这是其他几种文明都不敢想象的。
站在金字塔前,我对埃及文化的最大感慨是:我只知道它如何衰落,却不知道它如何构建;我只知道它如何离开,却不知道它如何到来。
就像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巨人,默默无声地表演了几个精彩的大动作之后轰然倒地,摸他的口袋,连姓名、籍贯、遗嘱都没有留下,多么叫人敬畏。
金字塔禁止人攀援,但底下的八九级,去爬也没有人阻比。我爬上几级,贴身抬头,长久地仰望着它。它经过几千年“作旧”,已经失去任何细部的整齐,一切直角变成了圆饨,一切直线变成了颤笔,因此才良像一种天造地设的自然生成物,但在总休上,细部的嶙峋仍然综合成直笔。
金字塔在不声不响之中也就撑开了两笔,写了中国的一个“人”字。两笔陡峭得干净利落,顶部直指太阳,让人睁不开眼,只有白云在半坡上殷勤地衬托。
听到许戈辉在摄像机前说“永久,, ,仿佛提到,再过五千年,它们还会是这个样子。这便启发了我的一个想法。
金字塔至今不肯坦示为什么要如此永久,却透露了永久是什么。
永久是简单,永久是糙砺,永久是毫不弯曲的憨直,永久是对荒漠和水草交接线的占据,永久是对千年风沙的接受和滑落。
无法解读是埃及文明的悲剧,但对金字塔本身而言,它比那些容易解读的文明遗物显得永久。通俗是他.人侵凌的通道,逻辑是后.人踩踏的阶梯,而它干脆来一个摸然无声,也就筑起了一道障壁。因川口王可以补充一句― 永久是对意图的掩埋,是把复杂的逻辑化作了朴拙。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下午.埃及开罗,夜宿忱s3 巧ramid 。。旅馆
元气损耗
金字塔靠近地面的几层石方边缘,安坐着一对对来白世界各国的恋人。他们背靠伟大,背靠永恒,即使坐一坐,也像在发什么誓,许行一么愿。然后,他们跳下,重新回到世界各地。
金字塔边上的沙漠里有一条热闹的小街,居住着各种与旅游点有关的人。由此想起一些历史学家的判断,埃及最早的城市就是金字塔建造者的工棚,金字塔是人类城市的召集人。直到今天,金字塔还在召集着远近人群。
我们在这条小街上发现了一家中国餐馆,是内蒙古一位叫努哈,息廷贵的先生开的。我们中国也有不少旅游景点,启先生不往那里挤,硬是把碗盆锅勺搬到了金字塔脚下。在中国人巾间最敢于做这种事情的,大多是浙江省温州人,但启先生是内蒙古人,从呼和浩特来到这里。我让他谈谈身处另一个文明故地的感受,他笑了,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埃及人把生命看得那样随便,随便得不可思议。”
他说,在这里,每天上午九时上班,下午二时下班,中间还要按常规喝一次红茶,吃一顿午餐,做一次平L 拜,真正做事能有多少时间?
除了五分之一受过西方教育的人,一般人完全不在乎时间约定,再紧急的事,约好半小时见面,能在两小时内见到就很不容易了。找个工人修房子,如果把钱一次性付给他,第二天他多半不会来修理,花钱去了,等钱花完再来。连农民种地也很随意,由着性子胡乱种,好在尼罗河流域土地肥沃、阳光充足,总有收获,可以糊曰。
我们也许不必嘲笑他们的这种生活态度,比之于世间大量每天像机器般忙碌运转却不知究竟为了什么的人,埃及人的生活态度也未必多么荒唐。使我困惑的是,如果金字塔基本可以肯定是这个人种建造的,那么,他们的祖先曾经承受过天底下最繁重忙碌、最周密精确的长期劳役,.难道,今天相反的生态正是明吓场辛苦后的大喘气,一喘就回不过神来了?
我对肩先生说:“一个人的过度劳累会损耗元气,一种文明也是。”
埃及文明曾经不适度地靡费于内,又耗伤于外,最终选择了一种低消耗原则,也可称之为“低嫡原则”,我在研究东方艺术的审美特征时启用过的一个概念。但与东方审美特征不同的是,埃及文明的现代生态是甲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它确实已经体力不济,至今还找不到复兴的文化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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