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说说残暴。巴比伦文明一直裹卷着十倍于自身的残暴,许多历史材料不忍卒读。我手边有一份材料记录了亚述一个国王的自述,最没有血腥气了,但读起来仍然让人毛骨惊然:
经过一个多月的行军,我摧鼓了埃兰全境。我在那里的土壤里撒上了盐和荆棘的种子,然后把男女老幼和牲畜全部带走,于是,那里转眼间不再有人声欢笑,只有野兽和荒草。
带走的人,少数为奴,多数被杀,但我觉得最恐怖的举动还是在土地上撒上盐和荆棘的种子。这是阻止文明再现,而这位国王叙述得刀仔么平静,那么自得。
再说说建筑。巴比伦王国时已十分了得,但缺少详细描述,而到了后巴比伦王国的尼布甲尼撒时代,巴比伦城的建筑肯定是世界一流。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一百多年后考察巴比伦时还亲睹其宏伟,并写入他的著作。,建筑中最著名的似乎是那个“空中花园”,用柱群搭建起多层园圃结构,配以精巧的灌溉抽水系统,很早就被称为世界级景观。但我对这类建筑兴趣不大,觉得技巧过甚,总非艺术。
当然,巴比伦文明还向人类贡献r 天文学、数学、医药学方面的早期成果,无法一一细述。可以确证的是,法典老了,血泊干了,花园坍了。此后两千多年,波斯人来了,马其顿人来了,阿拉伯人来了,蒙古人来了,土耳其人来了… … 谁都想在这里重新开创自己的历史,因此都不把巴比伦文明当一回事。只有一些偶然的遗落物,供后世的考古学家拿着放大镜细细寻找。
想到这里,博物馆的负责人来了,允许我们参观。我们进入的是刚布置完毕的伊斯兰厅,对两河文明来说实在太晚了一点,而且所展物件稀少而简陋,我走了一圈就离开了。一路上看到走廊边很多房间在开会,却没有在新世纪来临之际开馆的确实迹象。一打阴卜以马赛克为外墙的房间空空荡荡。
我很难过,心想,这家博物馆究竟收藏了些什么?分明是一屋的空缺,一屋的悲怆,一屋的遗忘。
一九九九年卞一月卞一日,巴格达,夜宿Rasheed 旅馆
奇怪的巴比伦
今天去巴比伦。
光这六个字,就有童话般的趾高气扬。
巴比伦在巴格达南方九十公里处,一路平直,草树茂盛,当民居渐渐退去,一层层铁丝网多了起来,它就到了。
一个古迹由这么多铁丝网包围,让人有点纳闷,也许是为了严密保护遗产吧。但到古城门口一看,又没有卫兵,进出十分随便,这就更奇怪了。
古城门是一座蓝釉敷面、刻有很多动物图形的牌坊式建筑,我们以前在各种画册中早就见到过。这个城门叫伊什塔(Ishtar )女神门,原件整个儿收藏在德国贝加蒙博物馆,这是一个仿制品,但仿制得太新,又太粗糙。
进门有一个干净的小广场,墙上有一些现代的油彩画,画了已比伦王国的几个历史场面,其中一幅是《 汉漠拉比法典》 顶部的浮雕,表现汉漠拉比正在接受正义之神的嘱托,成了人间的立法者。刻有这个浮雕的法典原件,也在外国。想想也真是不公,巴比伦王国的文物大家都争着抢,而在巴比伦的原地却所剩无几。
从广场右拐即可看见一条道路,是巴比伦王国的仪仗大道。道路现在用铁栏围着,不能进.人,中间地面上有斑驳状的一片片黑块,这是当年的沥青路。浮在油海上的巴比伦古城一定会燃油取火,但居然已经用沥青铺路,则是没有想到的。据说这个路面后世曾有无数次的修补、增层,但是后加的一切均已朽腐,只有最早的沥青留存至今。这未免让我们又一次怀疑起人类在很多方面的进步程度。
巴比伦古城除了这段路面,再加上前面的一条刻有动物图像的通道,一座破损的雄狮雕塑以及几处屋基塔基,其他什么也没有了。-亚述人占领时是放幼发拉底河的水把整个城市淹没的,以后一次次的战争,都以对巴比伦的彻底破坏,作为一个句号。结果,真正留下的只有一条路,搬不走、烧不毁、淹不倒,失败者由此逃奔,胜利者由此进人。这老年的沥青,成了巴比伦文明惟一可靠的见证。现在,在这仪仗大道和其他遗迹四周,已经查立起许多高墙和拱门,是根据考古学家们的猜测复原图建造的,新崭崭的十分整齐。但是走近一看,也仅止于高墙和拱门,脚下仍是泥沙,头上没有屋顶,墙内空无物,任凭荒草丛生。有标牌写着,这儿是北宫,那儿是南宫,转弯是夏宫,但从气味判断,这由一堵堵新墙围拦着的荒地,已成为游人们的临时厕所。陈鲁胃玖寸着镜头介绍犷一下巴比伦古城的历史,然后转身对我说,她最受不了这种新不新、旧不旧的所谓“古迹复原”。
她的感觉深合我意。记簇洲良多年前听说化京圆明园要复原,急忙写了一篇文章论述废墟之美,该文后来还被收人中学语文课本,但好像并没有什么人听我的呼吁。我并不是反对一切古迹复原,譬如某些名人故居,以及名声很大而文物价值却不高的亭台楼阁,复原修建是可以的,而对那些打上了强烈的历史沧桑感的遗迹,万不可铲平了遗址重新建造,甚至连“整旧如新”也不可以。人们要叩拜的是历尽艰辛、满脸皱纹的老祖母,“整旧如新”等于为老祖母植皮化妆,而铲平了重建则等于找了个略似祖母年轻时代的农村女孩,当作老祖母在供奉。
相比之下,圆明园毕竟只是年岁不大的一组建筑罢了,而巴比伦古城如此“复原”,实在叫人不知说什么好。鲁豫说,世界上凡是经济贫困、文化落后的地方,最容易用这种方法“复原”古迹。
回想我们一路过来,从希腊、埃及、以色列、约旦,一切古迹的所在都小心翼翼地保存着颓柱斜阳、古阶残刻,让人肃然起敬,从未遇到像巴比伦古城这样的修复方式,心中便略有舒慰。
忽然,我见到城墙砖有些异样,似乎有一些“楔形文字”。“楔形文字”是五千多年前这里的古人用一种楔形的尖棒在泥板上刻写的字迹,是人类最早的文字之一,十九世纪中期被发现后几乎改变了历史学界对人类早期文明源流的认识。难道,' .复原”当局把儿块真正价值连城的古物镶嵌在城墙中?鲁豫连忙拉来一位先生动问,结果让人发呆。原来,这种用最原始的力一式刻写的文字是阿拉伯文,文句为:' ‘感谢伟大领袖萨达姆于一大夕又二年复原巴比伦古城”。一连写了很多遍。
紧靠着“复原”的城墙不远处有一个丘陵,丘陵顶部有一座城堡形的庞大现代建筑,俯瞰着整个巴比伦古城遗址。正想拍照,立即有.人过来阻止,因为这是总统府。总统府我们这两天在巴格达城中已见过两处,其中一处光从围墙看就巨大无比,这是第三处。据有幸进去参观过的记者顾正龙先生告诉我,豪华不下于罗浮官,只不过墙上挂的画没有什么艺术价值罢了。
由此我猛然醒悟,为什么巴比伦古城遗址前会有那么多铁丝网。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巴格达,夜宿R 朋heed 才汉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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