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初听痛快,细想又未免有点过于残忍。那我们就取其痛快的一面吧,也算是正义战胜邪恶。第二座有关的雕塑在底格里斯河边,刻画了《 一千零一夜》 全书的起点性故事:国王因妻子不忠,要向女.人报复,每晚娶一个少女,第二天早晨就杀死。有一位叫山鲁佐德的姑娘为了阻止这种暴行,自愿嫁给国王,每天给国王讲一个故事,讲到最精彩的地方戛然而止、留待明天再讲。国王的胃口就被这样一直吊着,无法杀她,吊了整整一千零一夜。
其实这一千零一个故事已经潜移默化地完成了一次对国王的启蒙教育,他不仅不再动杀心,而且还真的爱上了她。于是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变得十分通俗:两人白头偕老。
《 一千零一夜》 的这个开头真正称得上美丽,我想这也是它流传百世的重要原因。但是,恕我直言,这个雕塑却不美丽,两个人一坐一站,木木的,笨笨的,没有任何形体魅力和表情语言。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那座雕塑,也是坛子胜于人体。这是可以理解的,在阿拉伯美学中,历来拙于人体刻画.细于图案描绘。这大概与伊斯兰文明反对偶像崇拜和人像展示有关。宗教理念左右了审美重心,属于正常现象。你看现今街头大量的宣传雕塑,连人体比例也不大对头,更有趣的是我们旅馆大门口的一座巨型雕塑,大概是在控诉联合国的禁运吧,一个女人的右眼射出喷泉,算是泪雨傍沱,悲情霎时变成了滑稽和JL 戏。这一切姑且由它去,只是在如此密集的劣质雕塑丛中仅有的两座《 一千零一夜》 雕塑也没有把人体做好,有点可惜。
《 一千零一夜》 的故事开始流传于八世纪至九世纪,历数百年而定型,横穿阿拉伯世界大半个中世纪。中世纪未必像以前人们描述的那样黑暗,但愚昧和野蛮长时间地掩盖了理智的光辉,却是事实。在这样的年代,传说故事就像巨岩下顽强滋生的野花,最能表现一个民族的群体合理结构,并且获得世界意义,因此它们的地位应该远远高于一般的文人创作。
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阿拉伯世界走出中世纪的整体伏态不如欧洲,结果《 一千零一夜》 也就没有被很多后起之秀所荫掩。意大利卜迎丘的《 十日谈》 受过《 干千零一夜》 的很大影响,但《 十日谈》 之后巨匠如林,而仁千零一夜》 一直形影刃醉攀。
我在沧桑千年、至今还在苦渡危难的巴格达街头看到惟一与文化有关的形象仍然是它,既为它高兴,又为它难过。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在它的雕塑前多站一会儿,体味一下那些故事的含义吧。
这么多故事,只有两座,确实是太少了,但光这两座也已触及了人间的一些基本哲理。你看,对于世间邪恶,不管是强盗还是国王,有两种方法对付,一是消灭,二是化解。化解当然是上策,却不等于规劝。规劝的用处不大,而《 一千零一夜》 是主张把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梳理成细细的长流,与颗残暴的心灵慢慢厮磨。这条长流从少女口中吐出,时时可断却居然没断,一夜极限却扩大千倍。,最后是柔弱战胜强权,美丽制伏邪恶。那个国王其实是投降了,俘虏了,爱不爱倒在其次。
一切善良都好像是传说,一切美丽都面临着杀戮,间离了看,它们毫无力量,但在白天和黑夜的交接处它们却能造成期待。正是期待,成了善良和美丽的生命线。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只要愿意听,一切都能延续,只要能够延续,一切都能改观。文明的历史,就是这样书写。民间传说的探义,真让人惊叹。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八日,巴格达。夜宿Ra 劝eed 旅馆
伊朗
白胡子、黑胡子
终于离开伊拉克了。
粗粗一想会觉得伊拉克之行令人失望,原先满怀憧憬的巴比伦遗迹尚且已经被糟践成一个低劣的现代模型,更不必说其他了。但时间一长又觉得不能一概而论。例如昨天晚上我们被一位老人带到一个神秘的地方,从小街刁、门进人,顺阶梯往下走,抬头一看,是一个近似中世纪古城堡的昏暗所在,巨大而恐怖,却坐满了人。中间有疯狂的乐队和歌手,唱着凄楚而亢奋的阿拉伯歌曲,四边很多狭小的洞窟式小间里摆满各个时期的文物供.人选购,中厅也可用餐。
我高一脚低一脚在角落里探看,过来一个中年男子,用英语对我说:“你应该到楼上去看看。”泪旬顶着他的指点摸到楼梯,又小,又陡,又暗,真有点提心吊胆。楼上更是中世纪,看到很多洞窟却没有人,灯光全是底楼泛上来的,吓得赶紧下楼,像做梦一般地与同伴一起割烤全羊、喝石榴汁。
这时我想,在白天单调的大街上,怎么想得到会岔出一条小街,小街里边又隐藏着这么一个令人发休的大空问?
伊拉克的社会结构也会是这样的吧,各种各样夜间的歌声,地下的通道,隔代的收藏,奇怪的热闹,一定也都以自己的方式深潜着,谁也不敢说看透了这个地方。
今后中国人会以什么方式出现在这个地方,也有多种可能。日前训倒中国商船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停泊在幼发拉底河河口,我特地到那个河口去了,一个先进的灌溉发电系统,正好是中国建造的,由于战争而朱能付款,几亿美元的债,留几个人守着。有一天一对年轻的中国夫妻在街上拦住了我们的车队,热情邀请我们到他们家吃饭,他们是被另外一家公司派来‘守债”的。等国际制裁解除之后,对于伊拉克石油资源的竟争,很多中国公司不想袖手旁观。因此,说不定哪一天,会有不少中国人出现在巴格达街头。
但今大,我们还是为离开而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我们被封存的手机可以发还,海事卫星可以堂而皇之地开通,也意味着终于可以摆脱天天千百遍映现在眼前的同一个人的相片,摆脱车前车后无数乞讨的小手。只是几位女士有点发愁,因为我们即将进人的伊朗对女人在公共场所遮盖头脸的要求,比伊拉克严格得多,而我们这几位女子,恰恰必须在公共场所抛头露面地工作。
我们行驶在从巴格达去伊朗的沙漠公路上,心里明白,这里在两伊战争中是激烈的战场。战争已经结束,但戒备依然森严。八年的两伊战争两方面都损失惨重,仅伊拉克,随意看到一个纪念碑就悼念五万烈士,这样的纪念碑全国有几个?全国的总人口又是多少?
边关到了。两伊的边关之间倒没有什么隔离带,这与我们从约旦到伊拉克的那段路有很大的差别。两国边关都竖起一幅巨大的元首像,作为国家标志,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对方的土地。由于都想“寸土必争,, ,因此两幅画像靠得很近,变成了四目相对。
这个情景很有趣味。一个是白色的大胡子,一个是黑色的小胡子,两人都不笑,光靠眼晴做文章,一动不动地瞪着对方。全世界都看着他们打了很多年架,没想到他们在这里脸贴脸地亲近着。从黄昏到月夜,这儿不会有其他.人迹,气温又低,只有这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谁吐口热气都呵得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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