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个人无论要学仙,或学佛,研究道术或佛学,首先要有一个认识,他们的学养与方法,都富于高深的学理,他们的修养效验,都是从这种极深厚的学理而建立方法的基础,而且因人而施,对症下药,只有活用的指导,并无呆板的妙术。尤其是道家,它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心性修养、伦理道德等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结合,走入哲学形而上的最高境界。如果对于道理没有通达,凭一点旁门小木,或练呼吸,或守窍(守眉心、丹田、中宫、海底等等),认为就是无上密诀,那是非常可笑的事。事实上,这些方法,都是为了集中注意力,注意生理机能的一部分,使它发生本能的活力,只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治疗,与自然物理作用的原理,刺激生理本能活动的方法而已,并非神仙丹诀,尽在其中矣。况且修炼的人,既未达到老子的清心寡欲,至于清静无为的境界,以世间有所得的功利思想,要求成为长生不死之神仙的欲望,正如汲黯对汉武帝所说的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同是心理不健全的毛病。因此,在修炼这种丹法的过程中,或因生理的变化,而引起心理的错觉与幻觉,或因心理的幻觉而引起生理的变态,至于神经失常,精神分裂,通俗所谓的人魔情形,便由此原因而来,其实,魔从心造,妖由人兴,都是庸人自扰的事;清代诗人舒位,有感于吕纯阳的诗说:“由来富贵原如梦,未有神仙不读书。”正可引用为这个道理的注释。
(3)因为伍柳派的丹法,极力注重炼精的作用,而且是专以生殖器官的精虫为丹药的主要成分,于是便有捏穴撮精,类似手淫行为,或交而不泻等房术,人于此道之中。讲究男女双修,行容成素女之术的,也谓之炼精化气,种种名目,各立门户,都以伍柳派为依归,为求却病延年,长生不老而成病,炼精气而发狂的,所在都有。
(4)黄老之道,以谦抑自处与涉世为主旨,以清静虚无,无求无欲为道德。魏伯阳以下的丹法,以“洗心退藏于密”为至理,以持盈保泰,葆光养真的妙用。但是明、清以及现在以修炼伍柳派丹道入手者,大体都走入骄狂、狭仄、神秘、愚昧无知的范围,充分暴露中国文化反面的丑陋面目,实在非常可叹。
这一派流行的丹法,首先的歧途,便是妄认精虫血液的作用,错以为是道家所说精神的精,这是最基本的错误。一般人由静坐入手,固然多多少少都有些生理的反应,觉得身上气脉的流通,与部分肌肉的跳动,便当作是丹法的效验,认为自己已经打通任督,或奇经八脉的效果,事实上,这些都是在静态的心理状况中,所应有发生生理反应的现象,一点没有什么希奇,只是证明静态修养的初步效力而已。其实,督脉,是脊髓神经、中枢神经系统的作用,任脉,是自律神经系统的作用,精,是肾脏腺与性器官部分的内分泌作用,华池神水,是脑下垂体和淋巴腺部分,内分泌作用,如果稍有现代生理医学的常识,具备心理、哲学的修养,融会了许多科学的理论与实验,便可知道这是很平常的_种健康养生方法,而且都是由于精神与心理融合的作用,并非是什么正统丹道神仙的秘密。固然在现代的医学上,也有些学派,正在研究性荷尔蒙、血清与返老还童的关系,但是,那还是医学科学上试验中的理想,等于种脑下垂体,种胞衣,注射各种荷尔蒙一样,还是停留在两千多年前,“方士”们追求生命长存的思想范围,只是所用的理论名辞,与所有药物和方法,大有不同而已,由此可见,人类的智慧,永远还很年轻,这是人类文化史上另一个重大的问题。
总之,道家所提出的精、气、神,以科学的观点,从人类生命的身心来讲,是属于形机面能的眼、耳、心的精神作用;神的表现与应用.便是目光视力的功能;气的表现与应用,便是耳的听觉的功能;精的表现与应用,便是心的运思与身的本能活力,如果从天人一体的物理功能来讲,神、气、精三种,便是光、热、力的作用。从哲学的理念来讲,道家所谓的神,便是相近于佛家所谓的性,道家所谓的精,便是相近于佛家所谓的心,所以唐代翻译佛经的《楞严经》,便有“心精圆明”等辞句;至于精液的精,乃是心理欲望的刺激,引发性腺内分泌与心脏血液循环的作用而已,正如道家广成子所言“情动乎中,必摇其精”,也便是这个道理。道家所谓的气,便是相近于佛家所谓的息(呼吸),是属于后天生命形身的作用而已,借用物理世界的现象做譬喻,神,比如太阳的光能,它给予世界万有生命的能量,气,比如太阳光能辐射到地球所发出的蒸气,精,比如太阳赋与万物光能,而产生化合作用物质的成果。但是要注意,这种说法,因为无法可以详细说明精、气。神的情形,所以我把它借用来做譬喻,譬喻的本身,只限于类比而已,并非就是原物的原样。在周、秦时代道家的修炼,是从养神入手,即已概括了精、气的作用。秦、汉以后道家的方法,注重养气,虽然与养神论者,略有变动,但已从形而上的作用,走入形而下的境界。宋、元以后的炼精,更等而下之,完全堕入后天形质观念的术中了。关于形与神的道理,牵涉太广,也是另一专题,暂时恕不多讲了。此外,附带地说明一下静坐,与密宗、以及瑜伽的关系。静坐,俗名叫做盘膝打坐,自汉、魏以后,从印度佛教传入修习禅定的方法,对于锻炼形态、收摄身心,使其走入静定境界的一种方便。这种盘膝静坐的方法,原始便是印度古老瑜伽术的一种姿态,并非佛法的究竟,也非就是道家修炼神仙内丹道法的究竟,只是可以通用于一切修养身心性命的姿态与方法而已,在道家而言,唐、宋以上的丹经,很少讨论到静坐的关系。但是,静坐是一种助道的法门,是普通可用的一种良好的修养术,那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把静坐就与神仙修道或佛学禅宗的禅,混为一谈,那是错误的。至于宋、元以后,佛教由西藏传来的密宗,也和道家一样,注重气脉的修炼,与达到乐、明、无念的证验工夫,本来也是佛家讲究修养的一种最好方法,由形而下求证形而上的实际工夫,但到了明、清以后,也和道家的丹法一样,大体已经走入注重形质功效的范围,只注重气脉的修炼,比起原始的妙密,便是由升华而变为下堕的趋势。瑜伽术的最高成就的价值,仅等于道家导引养生派的内功修炼,更不是至高无上的法门,因为一般研究丹道的人,往往把静坐、密宗、瑜伽术几种世界上类同的修养术,混杂交错而不明其究竟,在此顺便略一提及,以供研究者的注意。无论学仙学佛,讲到养生全真之道,都以清心寡欲入手,而至于寂灭无为为究竟,正如道教的《清静经》所说:“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可是现实世界中的人生,正如孔子所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也说:“食色性也。”人们对于色欲与饮食的追求,与贪图富贵功名的享受并重,要想作到“离情弃欲,所以绝累”,在一般的人,是不可能的事。我记得在一本笔记上看到一则故事说:时代一位巨公,听到一位修道的人,已有九十多岁,望之只像四十岁的中年人,便请他来,问修长生不老的道术。这个道人说:我一生不近女色。这位巨公听了,便说:“那有什么意思,我不要学了。”这个故事,便是代表了一般人的心理,所以古今多少名士,作了许多反游仙的诗,如“姮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以及“妾夫真薄命,不幸做神仙。”都是普通心理的反应,这与“辜负香衾事早朝”,同样都是注重男女饮食,便是人生真谛的思想,如出一辙。但是,相反地说,仙佛之道,的确也非易事,丹道家对于修炼神仙方术的人选,非常注重生理上的先天乘赋,所谓“此身无有神仙骨,纵遇真仙莫浪求。”唐代名臣李泌,生有自来,骨节珊然,但懒残禅师只许他有一十年太平宰相的骨相。麻衣道者谓钱若水,子无仙骨,但可贵为公卿耳!杜甫诗:“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这正如佛家所说:“学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是同样的隽语。总之,静坐是对身心有益的修养方法,如果认为静坐便是学道,那须另当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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