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男子,明明知道女友是财务出纳员却故意不问钱的由来。有的还不断欺骗女友,说自己拿不出人民币只因为手头只有外币……法律杂志的负责人开始还彬彬有礼,但在叙述这些案情时声音越来越高,已经明显地表露出对这几个男子的愤然,而我,则早已怒火中烧。
我问,你们刊物是否允许我,臭骂他们一顿?或者,提一些疑问向法律界朋友请教?他点了点头说:"请。"
记得当时我已无法坐着说话,站起身来边走边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个断句。
我说,作为一个男人,我为他们感到深深的耻辱。他们连"凶恶"这个词都配不上,因为凶恶者大多数还有点硬气,他们居然连偷盗的勇气都没有,躲在女友柔弱的身体背后宰割女友!他们只有滑腻腻、阴嗖嗖的邪气……
我说,我的呼吁可能已经救不了这几个可怜而又愚蠢的女孩,但想与法律专家讨教,能不能给那几个真正的骗子更加严厉的处罚?我说,是的,按照法律,他们只能被轻判,但他们在监狱里,估计其他罪犯也看不起他们。我甚至很不应该地说,我希望其他罪犯能举起男人的拳头,打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男人是什么。
除了这最后一句,前面这些意思,那家法律杂志都刊登了。
后来我才知道,与我同样愤怒的人很多。好几个年轻的私营业主向法院打听,能不能成倍,甚至十倍地偿还这几个女孩子的贪污款,把她们的罪行减轻?有人问他们,是否看中了她们作为女人的德行,想把她们救出来做妻子?私营业主们回答:"不,只想让她们知道,世界上的男人不都是那样的!"
更意味深长的是,几年后上海又出现了一个男人出卖女友的事件,虽然没有那么严重,却也传播一时,而传播到的绝大多数人都想起了这三个男人。这三个男人已成为一种性别耻辱的标志。
作为后起之秀的那个男人,曾请他的一个不讲原则的朋友四处解释,试图挽回名誉,没想到几乎所有的人都扭过脸去。"连自己的女朋友还要出卖的男人,还说什么!"如此众口一词,我真为上海高兴。
女记者陆萍在一篇报道中写道,有一天她去采访一个犯人座谈会,刚刚结束,就有一位不认识的警察悄悄告诉她,前面将下楼梯的犯人就是三个欺骗女友的坏蛋之一。陆萍立即跳了起来,叫住他,盯住他游移的目光,整整十秒钟,然后,强压心头的怒火,问了他几句,最后,厌烦得根本不想再看他了。
感谢陆萍,在报道中记述了大家关心的其中一个女贪污犯,她从一次次申诉、复审中终于保住了生命,然后写了这么几句诗:
梦幻人生
发生一个无言的故事
我相信了它
在日与夜的交异处埋伏
只等我失足
女犯在监狱里写诗,可见心情不错,而那几个男人当然早已出狱。但我还是忍不住,仍然想谈谈那种男人。
除了上述恶性案件,那种男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都如此惹人厌烦。我见过不少有这类气息的男青年,而且似乎有一种趋势,这样的男人正在多起来。他们在其它方面的表现并不太坏,多数麻烦都出在恋爱上。甚至可以说,他们是一种专门让女孩子们上当的存在。
我想应该先为这样的男人画一幅粗糙的图像。
他们总的说来都长得比较漂亮,有一种城市化的风度翩翩。读书成绩不错,聪明,谈吐举止有点品位,讲究细节。他们不是一见女孩子就狂轰烂炸、死缠硬磨的那一类人,恰恰相反,他们一开始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爱理不理、懒洋洋的神态,这反而会引起女孩子们的加倍注意,而且,不少女孩子把他们与"白马王子"这几个可笑的字连起来了。女孩子们也明白"白马王子"只是一种说笑,但这种说笑因与某种尚未摆脱的童话心态连在一起,在观察男青年时起着一种模糊的暗示作用。
这个暗示会产生误导。"王子"这个概念与"骑士"不同,需要呈现出某种未曾彻底完成"心理断奶"的弱势,而这恰恰是这种男人的特点。他们从小受到溺爱,被种种方便所惯坏,至今还在生活上时时暴露需要被照顾的破绽;他们善于申诉,使每个女孩子听了一阵之后很容易产生一个姐姐对一个弟弟的怜惜之情,尽管她们的年岁不比他们大;他们在业务上一般不错,甚至还比较出色,这给了女孩子们一种安全感,期望他们今后有良好的前途;他们不讳避自己的一般缺点,如懒惰、任性之类,这又使女孩子们觉得诚实,而且更容易亲近。以上种种,都不是这种男人故意设计的,而是由他们的家庭背景和生长经历所决定,带有很大的普遍性。
如果仅仅是上述特征,还属于正常范畴,但这样的男人显然已经暴露出一个重大的毛病,那就是缺少责任感。他们颀长的身材中少一条敢于为他人和女友担待的脊梁,他们机智的谈吐中少一种敢于决断、敢于负责的声腔。
很多女孩子觉得责任感不太重要,男人没有责任感反而给了女方一种权利。其实对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没有责任感更可怕的呢?与没有责任感的男人谈恋爱,就像与朝雾和晚霞厮磨,再美好也没有着落。如果要我站在教师的立场上向这样的男人讲几句话,那么我会建议他们,暂停恋爱,先去锻炼责任感,做什么都成,只要找到自己的主心骨,然后学会照顾别人,保护别人,那就有了希望。如果没有这种锻炼,实在很难进入像样的恋爱过程。
这种缺少责任感的男人如果再增加一项缺点,事情就开始变得严重。这项缺点就是吹。
有责任感的男人有时也会吹,问题还不至于太大,因为责任感对他们产生一种内控力,如缰绳在手,撒野一阵还得回来。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一吹就不得了,尽管他们声音未必很大,用词未必很狂,但从任何一点出发都是不归路,越往前走越是风沙蔽天。
他们的吹,有一套大同小异的公式。一般总是从平静地睥睨天下,淡淡地鄙夷名人开头,然后明确暗示自己已达到的水平,以及在将来三年(不会一年,也不会五年,只会三年)内必然会取得的成果,这种成果很少不与国际相连;接下来,一定会提到"怀才不遇",一半是因为年纪太轻,一半是因为环境不好,只得暂时受压,难于施展,说到这一部分时比较具体,有一些令人气愤的情节,也有一些对既成流言的解释;最后,顺便倾诉自己遇到的最大麻烦——追求自己的女孩子太多,而自己则要求太高,因此很难处理。说到此处他们的语气诚恳而含蓄,又频频摇头,声声叹息,很让人同情。
听了这番话,半数女孩子礼貌地离开了,她们说不清离开的原因,只受到某种直觉的驱使,感到这里有很多不实在的东西,自己没有精力奉陪;但也有半数女孩子粘着了,眼前跳动的希望加上自己内心的虚荣,使她们快速地投身到这种话语系统。至此,吹,成了男女双方共同承担的事情。当然随之发生的情况并没有验证所吹的一切,唯一的弥补方法是更加信心十足地吹下去,而且年轻人生活丰富,要撷取一点零碎证据并不困难。即将到北京参加重要会议啦,敢于与某名人进行学术论争啦,名字已经进入某个关键人物的玻璃台板底下啦,多国外宾专程来访啦,全世界进入同一领域的包括他只有三个人啦,如此等等,反正只须有一点蛛丝马迹,稍稍改变一下事情的性质就仿佛依稀地全部成立。但无论如何,此时的吹,已升格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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