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国都城遗址
从废墟到镜泊湖
就我个人而言,有时也会被身边的烦嚣搅得头昏脑涨,很想躲开城市,进而对呼唤城市文明的必要性产生怀疑。尤其是不少西方城市人已经提出“回归自然”的口号,我们是否一定要去钻进别人已想钻出的怪圈?由此,我又想起了发现渤海国遗迹的清代流放者们。他们被城市放逐了,离别城市那天还涕泪交加,现在突然看到一个大都市的废墟,他们会作何感想?他们大多会从废墟中领悟城市里功名的无聊,从而获得平静和超越,减轻心头的苦痛。
骑在马上的唐玄宗。在对待渤海国的策略上,这位唐朝皇帝显然有些进退失据。
记得离开渤海国废墟后我们去了不远处的镜泊湖。面对着镜泊湖宁谧的美景,我曾想:废墟傲视着一时功名的短暂,而镜泊湖则又进一步傲视着废墟的短暂。渤海国的废墟存在了一千多年,而镜泊湖至少已存在了一万多年。废墟是以往功业的遗留,镜泊湖完全离开了功业,因此也没有废墟,永远是一派青春、一派妩媚,妩媚了上万年也不见老,被它妩媚的建功立业者都一一化作了尘土,而它还是妩媚着。像镜泊湖一样冷清和漠然,多好。
这么一想,我似乎获得了全然解脱,就像老庄哲学曾经给过我的,但很快我又感到了这种解脱的虚假性。有血有肉的人不可能真的把自己等同于万古湖山,事实上我就连在镜泊湖住上较长时间也会因寂寞、孤独而无法适应。我尽管喜欢安静、崇尚自然,却绝不会做隐士。作为一个现代人,我更渴望着无数生命散发出的蓬勃热能。与其长时间地遁迹山林,还不如承受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匆忙忙的脚步,以及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无数面影。我绝不会皱着眉装出厌恶世人拥挤的表情来自命清雅,而只是一心企待着早晨出门,街市间一连几个不相识的人向我道一声“早”,然后让如潮的人流把我溶化。
说到底,我是一个世俗之人,我热爱城市。
我对城市的热爱,当然也包含着对它的邪恶的承认。城市的邪恶是一种经过集中、加温、发酵,然后又进行了一番装扮的邪恶,因而常常比山野乡村间的邪恶更让人反胃;但是,除非有外力的侵凌,城市的邪恶终究难于控制全局、笼罩街市,街市间顽强地铺展着最寻常的世俗生活。因此,我们即便无法消灭邪恶也能快步走过它,几步之外就是世俗人性的广阔绿洲。每天都这么走,走过邪恶,走向人性,走向人类的大拥挤和大热闹。
两幅民国年间宁古塔一带的生活照片。
人们可以从中觅得清代流放地、民国屯兵处的印记,却再也无从寻获唐时豪华都市的痕迹了。
契丹五大城之一的中京大定府西城墙遗址。
当年契丹人一把怒火烧毁了繁华的渤海古国,未料历史同样无情地施惩于他们——
让他们自己的城市也归于荒凉废墟。
于近在咫尺的镜泊湖的记忆中,渤海国的盛景宛若一场瀑布片刻的喧哗。
承德避暑山庄
皇家园林
承德的避暑山庄是清代皇家园林,又称热河行宫、承德离宫,虽然闻名史册,但久为禁苑,又地处塞外,历来光顾的人不多,直到这几年才被旅游者搅得有点热闹。我原先并不知道能在那里获得一点什么,只是今年夏天中央电视台在承德组织了一次国内优秀电视编剧和导演的聚会,要我给他们讲点课,就被他们接去了。住所正在避暑山庄的背后。刚到那天的薄暮时分,我独个儿走出住所大门,对着眼前黑黝黝的山岭发呆。查过地图,这山岭便是避暑山庄北部的最后屏障,就像一张罗圈椅的椅背。在这张罗圈椅上,休息过一个疲惫的王朝。奇怪的是,整个中华版图都已归属了这个王朝,为什么还要把这张休息的罗圈椅放到长城之外呢?清代的帝王们在这张椅子上面南而坐的时候都在想一些什么呢?月亮升起来了,眼前的山壁显得更加巍然怆然。北京的故宫把几个不同的朝代混杂在一起,谁的形象也看不真切,而在这里,远远的、静静的、纯纯的、悄悄的,躲开了中原王气,藏下了一个不羼杂的清代。它实在对我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诱惑,于是匆匆讲完几次课,便一头埋到了山庄里边。
承德避暑山庄全景图。
康熙皇帝亲笔书写的“避暑山庄”。
山庄很大,本来觉得北京的颐和园已经大得令人咋舌了,它竟比颐和园还大整整一倍,据说装下八九个北海公园是没有问题的。我想不出国内还有哪个古典园林能望其项背。山庄外面还有一圈被称之为“外八庙”的寺庙群,这暂不去说它,光说山庄里面,除了前半部有层层叠叠的宫殿外,主要是开阔的湖区、平原区和山区。尤其是山区,几乎占了整个山庄的八成左右,这让游惯了别的园林的人很不习惯。园林是用来休闲的,何况是皇家园林,大多追求方便平适,有的也会堆几座小山装点一下,哪有像这儿的,硬是圈进莽莽苍苍一大片真正的山岭来消遣?这个格局,包含着一种需要我们抬头仰望、低头思索的审美观念和人生观念。
承德避暑山庄
康熙的“长城”
山庄里有很多楹联和石碑,上面的文字大多由皇帝们亲自撰写。他们当然想不到多少年后会有我们这些陌生人闯入他们的私家园林,来读这些文字,这些文字是写给他们后辈继承人看的。
朝廷给别人看的东西很多,有大量刻印广颁的官样文章,而写在这里的文字,尽管有时也咬文嚼字,但总的说来是说给儿孙们听的体己话,比较真实可信。我踏着青苔和蔓草,辨识和解读着一切能找到的文字,连藏在山间树林中的石碑都不放过,读完一篇,便舒松开筋骨四周看看。一路走去,终于可以有把握地说,山庄的营造,完全出自一代政治家在精神上的强健。
首先是康熙。山庄正宫午门上悬挂着的“避暑山庄”四个字就是他写的,这四个汉字写得很好,撇捺间透露出一个胜利者的从容和安详,可以想见他首次踏进山庄的步履也是这样的。他一定会这样,因为他是走了一条艰难而又成功的长途才走进山庄的,到这里来喘口气,应该。
他一生的艰难都是自找的。他的父辈本来已经给他打下了一个很完整的华夏江山,他8岁即位,1 4岁亲政,年轻轻一个孩子,坐享其成就是了,能在如此辽阔的疆土、如此兴盛的运势前做些什么呢?他稚气未脱的眼睛,竟然疑惑地盯上了两个庞然大物:一个是朝廷中最有权势的辅政大臣鳌拜,一个是自恃当初领清兵入关有功、拥兵自重于南方的吴三桂。平心而论,对于这样与自己的祖辈、父辈都有密切关系的重要政治势力,即便是德高望重的一代雄主也未必下得了决心去动手,但康熙却向他们,也向自己挑战了,1 6岁上干净利落地除了鳌拜集团,2 0岁开始向吴三桂开战,花8年时间的征战取得彻底胜利。他等于把到手的江山重新打理了一遍,使自己从一个继承者变成了创业者。他成熟了,眼前几乎已经找不到什么对手,但他还是经常骑着马,在中国北方的山林草泽间徘徊,这是他祖辈崛起的所在,他在寻找着自己的生命和事业的依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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