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_余秋雨【完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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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为好,否则社会改革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呢?可惜慷慨激昂的政治家们常常忘记了这一点,离开了世俗寻常的生态秩序,只追求法兰西革命式的激动人心.在激动人心的呼喊中,人民的经济生活形成和社会生存方式是否真正进步,却很少有人问津.

  终于,又遇到了辛亥革命.这场革命最终推翻了清王朝的统治,自有其历史意义,但无可讳言的是,无穷无尽的社会动乱、军阀混战也从此开始,山西商家怎么也挺立不住了.

  民军与清军的军事对抗所造成的对城市经济的破坏可以想象,各路盗贼趁乱抢劫、兵匪一家扫荡街市更是没完没了,致使各大城市工商企业破产关闭的情景比太平天国时期还要严重.工商企业关门了,原先票号贷给他们的巨额款项也收不回了,而存款的民众却在人心惶惶中争相挤兑,票号顷刻之间垮得气息奄奄.本来山西商家的业务遍及全国各地,辛亥革命后几个省份一独立,业务中断,欠款不知向谁索要,许多商家的经理、伙计害怕别人讨账竟然纷纷相率逃跑,一批批票号、商号倒闭清理,与它们有联系的民众怨声如沸又束手无策. 走投无路的山西商人傻想,北洋政府总不会眼看着一系列实业的瘫痪而见死不救吧,便公推六位代表向政府请愿,希望政府能贷款帮助,或由政府担保向外商借贷.政府对请愿团的回答是:山西商号信用久孚,政府从保商恤商考虑,理应帮助维持,可惜国家财政万分困难,他日必竭力斡旋.

  满纸空话,一无所获,唯一落实的决定十分出人意外:政府看上了请愿团的首席代表范元澍,发给月薪二百元,委派他到破落了的山西票号中物色能干的伙计到政府银行任职,这一决定如果不是有意讽刺,那也足以说明,这次请愿活动是真正的惨败了.国家财政万分困难是可信的,山西商家的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破灭."走西口"的旅程,终于走到了终点.

  于是,人们在1915年3月份的《大公报》上读到了一篇发自山西太原的文章,文中这样描写那些一一倒闭的商号:

  彼巍巍灿烂之华屋,不无铁扉双锁,黯淡无色.门前双眼怒突之小狮,一似泪涔涔下, 欲作河南之吼,代主人喝其不平.前月北京所宣传倒闭之日升昌,其本店耸立其间,门 前尚悬日升昌招牌,闻其主人已宣告破产,由法院捕其来京矣.

  这便是一代财雄们的下场.

  如果这是社会革新的代价,那么革新了的社会有没有为民间商业提供更大的活力呢?有没有创建山西商人创建过的世纪性繁华呢?

  对此,我虽然代表不了什么,却要再一次向山西报愧,只为我也曾盲目地相信过某些经不住如此深问的糊涂观念.

  六

  我的山西之行结束了,心头却一直隐约着一群山西商人的面影,怎么也排遣不掉.细看表情,仍然像那张模糊的照片上的,似笑非笑.

  离开太原前,当地作家华而实先生请我吃饭,一问之下他竟然也在关注前代山西商人.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递给我他写给今天山西企业家们看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做《海内最富》.我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段.

  海内最富!海内最富!

  山西在全国经济结构中曾经占据过这样一个显赫的地位!

  很遥远了吗?晋商的鼎盛春秋长达数百年,它的衰落也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

  --底下还有很多话,慢慢再读不迟,我抬起头来,看着华而实先生的脸,他竟然也是似笑非笑.

  席间听说,今天,连大寨的农民也已经开始经商.

  余秋雨《山居笔记》

  乡关何处

  一

  本文的标题,取自唐代诗人崔颢《黄鹤楼》一诗中的名句"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看来崔颢是在黄昏时分登上黄鹤楼的,孤零零一个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被谁遗弃?不是被什么人,而是被时间和空间.在时间上,古人飘然远去不再回来,空留白云千载;在空间上,眼下虽有晴川沙洲、茂树芳草,而我的家乡在哪里呢?

  崔颢的家乡在河南开封,离黄鹤楼有点远又不太远,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那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发问呢?我想任何一个早年离乡游子在思念家乡时都会有一种两重性:他心中的家乡既具体又不具体.具体可具体到一个河湾,几棵小树,半壁苍苔;但是如果仅仅如此,焦渴的思念完全可以转换成回乡的行动.然而真的回乡又总是失望,天天萦绕我心头的这一切原来是这样的么?就像在一首激情澎湃的名诗后面突然看到了一幅太逼真的插图,诗意顿消.因此,真正的游子是不大愿意回乡的,即使偶尔回去一下也会很快出走,走在外面又没完没了地思念,结果终于傻傻地问自己家乡究竟在哪里.

  据说李白登黄鹤楼时看到了崔颢题在楼壁上的这首诗很为赞赏,认为既然有了这样的诗,自己也就用不着写了.我觉得,高傲的李白假如真的看上了这首诗,一定不在于其他方面,而在于这种站在高处自问家乡何在的迷茫心态.因为在这一点上,李白深有共鸣.

  只要是稍识文墨的中国人大概没有不会背李白"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诗的,一背几十年大家都成了殷切的思乡者.但李白的家乡在哪里呢?没有认真去想过."文化大革命"中几乎完全没书看的那几年,突然出了一本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赶快找来看,郭沫若对杜甫的批判和嘲弄是很少有人能接受的,但他对李白籍贯和出生地的详尽考证,却使我惆怅万分.郭沫若考定李白的出生地西域碎叶是在苏联的一个地方,书籍出版时中苏关系正紧张着,因此显得更遥远、更隔膜,几乎是在另一个世界.李白看罢明月低下头去思念的竟是那个地方吗?

  奇怪的是,这位写下中华第一思乡诗的诗人总也不回故乡.是忙吗?不是,他一生都在旅行,也没有承担多少推卸不了的要务,回乡并不太难,但他却老是找陌生的路去跋涉.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条路直通故乡,一条路伸向异乡,李白或许会犹豫片刻,但狠狠心还是走了第二条路.日本学者松浦友久说李白一生要努力使自己处于"置身异乡"的体验之中,因此成了一个不停步的流浪者,我看说得很有道理. 置身异乡的体验非常独特.乍一看,置身异乡所接触的全是陌生的东西,原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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