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_余秋雨【完结】(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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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平还是在广泛的社会声望上都能有力地辅佐各个政治集团.因此,争取他们,往往关及政治集团的品位和成败;杀戮他们,则是因为确确实实地害怕他们,提防他们为其他政治集团效力.

  相比之下,当初被秦始皇所坑的儒生,作为知识分子的个体人格形象还比较模糊,而到了魏晋时期被杀的知识分子,无论在哪一个方面都不一样了.他们早已是真正的名人,姓氏、事迹、品格、声誉,都随着他们的鲜血,渗入中华大地,渗入文明史册.文化的惨痛,莫过于此;历史的恐怖,莫过于此.

  何晏,玄学的创始人、哲学家、诗人、谋士,被杀;

  张华,政治家、诗人、《博物志》的作者,被杀;

  潘岳,与陆机齐名的诗人,中国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被杀;谢灵运,中国古代山水诗的鼻祖,直到今天还有很多名句活在人们口边的横跨千年的第一流诗人,被杀;

  范晔,写成了煌煌史学巨著《后汉书》的杰出历史学家,被杀;…………

  这个名单可以开得很长.置他们于死地的罪名很多,而能够解救他们、为他们辩护的人却一个也找不到.对他们的死,大家都十分漠然,也许有几天曾成为谈资,但浓重的杀气压在四周,谁也不敢多谈.待到事过境迁,新的纷乱又杂陈在人们眼前,翻旧帐的兴趣早已索然.于是,在中国古代,文化名人的成批被杀历来引不起太大的社会波澜,连后代史册写到这些事情时的笔调也平静得如古井静水.

  真正无法平静的,是血泊边上低眉躲开的那些侥幸存活的名士.吓坏了一批,吓得庸俗了、胆怯了、圆滑了、变节了、噤口了,这是自然的,人很脆弱,从肢体结构到神经系统都是这样,不能深责;但毕竟还有一些人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重新思考哲学、历史以及生命的存在方式,于是,一种独特的人生风范,便从黑暗、混乱、血腥的挤压中飘然而出.

  三

  当年曹操身边曾有一个文才很好、深受信用的书记官叫阮[王禹],生了个儿子叫阮籍.曹操去世时阮籍正好十岁,因此他注定要面对"后英雄时期"的乱世,目睹那么多鲜血和头颅了.不幸他又充满了历史感和文化感,内心会承受多大的磨难,我们无法知道.

  我们只知道,阮籍喜欢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木车上载着酒,没有方向地向前行驶.泥路高低不平,木车颠簸着,酒坛摇晃着,他的双手则抖抖索索地握着缰绳.突然马停了,他定睛一看,路走到了尽头.真地没路了?他哑着嗓子自问,眼泪已夺眶而出.终于,声声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哭够了,持缰驱车向后转,另外找路.另外那条路走着走着也到尽头了,他又大哭.走一路哭一路,荒草野地间谁也没有听见,他只哭给自己听.

  一天,他就这样信马游缰地来到了河南荥阳的广武山,他知道这是楚汉相争最激烈的地方.山上还有古城遗迹,东城屯过项羽,西城屯过刘邦,中间相隔二百步,还流淌着一条广武涧.涧水汩汩,城基废弛,天风浩荡,落叶满山,阮籍徘徊良久,叹一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他的这声叹息,不知怎么被传到世间.也许那天出行因路途遥远他破例带了个同行者?或是他自己在何处记录了这个感叹?反正这个感叹成了今後千余年许多既有英雄梦、又有寂寞感的历史人物的共同心声.直到二十世纪,寂寞的鲁迅还引用过,毛泽东读鲁迅书时发现了,也写进了一封更有寂寞感的家信中.鲁迅凭记忆引用,记错了两个字,毛泽东也跟着错.

  遇到的问题是,阮籍的这声叹息,究竟指向着谁?

  可能是指刘邦.刘邦在楚汉相争中胜利了,原因是他的对手项羽并非真英雄.在一个没有真英雄的时代,只能让区区小子成名.

  也可能是同时指刘邦、项羽.因为他叹息的是"成名"而不是"得胜",刘、项无论胜负都成名了,在他看来,他们都不值得成名,都不是英雄;甚至还可能是反过来,他承认刘邦、项羽都是英雄,但他们早已远去,剩下眼前这些小人徒享虚名.面对着刘、项遗迹,他悲叹着现世的寥落.好像苏东坡就是这样理解的,曾有一个朋友问他:阮籍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其中"竖子"是指刘邦吗?苏东坡回答说:"非也.伤时无刘、项也.竖子指魏晋间人耳."①

  既然完全相反的理解也能说得通,那么我们也只能用比较超拔的态度来对待这句话了.茫茫九州大地,到处都是为争做英雄而留下的斑斑疮痍,但究竟有那几个时代出现了真正的英雄呢?既然没有英雄,世间又为什么如此热闹?也许,正因为没有英雄,世间才如此热闹的吧?

  我相信,广武山之行使阮籍更厌烦尘嚣了.在中国古代,凭吊古迹是文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在历史和地理的交错中,雷击般的生命感悟甚至会使一个人脱胎换骨.那应是黄昏时分吧,离开广武山之后,阮籍的木车在夕阳衰草间越走越慢,这次他不哭了,但仍有一种沉郁的气流涌向喉头,涌向口腔,他长长一吐,音调浑厚而悠扬.喉音、鼻音翻卷了几圈,最后把音收在唇齿间,变成一种口哨声飘洒在山风暮霭之间,这口哨声并不尖利,而是婉转而高亢.

  这也算一种歌吟方式吧,阮籍以前也从别人嘴里听到过,好像称之为"啸".啸不承担切实的内容,不遵循既定的格式,只随心所欲地吐露出一派风致,一腔心曲,因此特别适合乱世名士.尽情一啸,什么也抓不住,但什么都在里边了.这天阮籍在木车中真正体会到了啸的厚味,美丽而孤寂的心声在夜气中回翔.

  对阮籍来说,更重要的一座山是苏门山.苏门山在河南辉县,当时有一位有名的隐士孙登隐居其间,苏门山因孙登而著名,而孙登也常被人称之为苏门先生.阮籍上山之后,蹲在孙登面前,询问他一系列重大的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但孙登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珠也不转一转.

  阮籍傻傻地看着泥塑木雕般的孙登,突然领悟到自己的重大问题是多么没有意思.那就快速斩断吧,能与眼前这位大师交流的或许是另外一个语汇系统?好像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摧动着,他缓缓地啸了起来.啸完一段,再看孙登,孙登竟笑眯眯地注释着他,说:"再来一遍."阮籍一听,连忙站起身来,对着群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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