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_余秋雨【完结】(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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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只是自愿;也没有实利目的,只是觉得有意思.与那些远离人寰、瘦骨伶仃的隐士们相比,与那些皓首穷经、弱不禁风的书生们相比,嵇康实在健康得让人羡慕.

  嵇康长得非常帅气,这一点与阮籍堪称伯仲.魏晋时期的士人为什么都长得那么挺拔呢?你看严肃的《晋书》写到阮籍和嵇康等人时都要在他们的容貌上花不少笔墨,写嵇康更多,说他已达到了"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的地步.一位朋友山涛曾用如此美好的句子来形容嵇康(叔夜):

  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现在,这棵岩岩孤松,这座巍峨玉山正在打铁,强劲的肌肉,愉悦的吆喝,炉火熊熊,锤声铿锵.难道,这个打铁佬就是千秋相传的《声无哀乐论》、《太师箴》、《难自然好学论》、《管蔡论》、《明胆论》、《释私论》、《养生论》和许多美妙诗歌的作者?这铁,打得真好.

  嵇康打铁不想让很多人知道,更不愿意别人来参观.他的好朋友、文学家向秀知道他的脾气,悄悄地来到他身边,也不说什么,只是埋头帮他打铁.说起来向秀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文章写得好,精通《庄子》,但他更愿意做一个最忠实的朋友,赶到铁匠铺来当下手,安然自若.他还曾到山阳帮另一位朋友吕安种菜灌园,吕安也是嵇康的好友.这些朋友,都信奉回归自然,因此都干着一些体力活,向秀奔东走西地多处照顾,怕朋友们太劳累,怕朋友们太寂寞.

  嵇康与向秀在一起打铁的时候,不喜欢议论世人的是非曲直,因此话并不多.唯一的话题是谈几位朋友,除了阮籍和吕安,还有山涛.吕安的哥哥吕巽,关系也不错.称得上朋友的也就是这么五、六个人,他们都十分珍惜.在野朴自然的生态中,他们绝不放弃亲情的慰藉.这种亲情彼此心照不宣,浓烈到近乎淡泊.

  正这么叮叮(口当)(口当)地打铁呢,忽然看到一支华贵的车队从洛阳城里驶来.为首的是当时朝廷宠信的一个贵公子叫钟会.钟会是大书法家钟繇的儿子,钟繇做过魏国太辅,而钟会本身也博学多才.钟会对嵇康素来景仰,一度曾到敬畏的地步,例如当初他写完《四本论》后很想让嵇康看一看,又缺乏勇气,只敢悄悄地把文章塞在嵇康住处的窗户里.现在他的地位已经不低,听说嵇康在洛阳城外打铁,决定隆重拜访.钟会的这次来访十分排场,照《魏氏春秋》的记述,是"乘肥衣轻,宾从如云".

  钟会把拜访的排场搞得这么大,可能是出于对嵇康的尊敬,也可能是为了向嵇康显示一点什么,但嵇康一看却非常抵拒.这种突如其来的喧闹,严重地侵犯了他努力营造的安适境界,他扫了一眼钟会,连招呼也不打,便与向秀一起埋头打铁了.他抡锤,向秀拉风箱,旁若无人.

  这一下可把钟会推到了尴尬的境地.出发前他向宾从们夸过海口,现在宾从们都疑惑地把目光投向他,他只能悻悻地注视着嵇康和向秀,看他们不紧不慢地干活.看了很久,嵇康仍然没有交谈的意思,他向宾从扬了扬手,上车驱马,回去了.

  刚走了几步,嵇康却开口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一惊,立即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问句和答句都简洁而巧妙,但钟会心中实在不是味道.鞭声数响,庞大的车马队回洛阳去了.

  嵇康连头也没有抬,只有向秀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车队后扬天的尘土,眼光中泛起一丝担忧.

  六

  对嵇康来说,真正能从心灵深处干扰他的,是朋友.友情之外的造访,他可以低头不语,挥之即去,但对于朋友就不一样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心理隔阂,也会使他焦灼和痛苦,因此,友情有多深,干扰也有多深.

  这种事情,不幸就在他和好朋友山涛之间发生了.

  山涛也是一个很大气的名士,当时就有人称赞他的品格"如璞玉浑金".他与阮籍、嵇康不同的是,有名士观念却不激烈,对朝廷、对礼教、对前后左右的各色人等,他都能保持一种温和友好的关系.但他并不庸俗,又忠于友谊,有长者风,是一个很靠得住的朋友.他当时担任着一个很大的官职;尚书吏部郎,做着做着不想做了,要辞去,朝廷要他推荐一个合格的人继任,他真心诚意地推荐了嵇康.

  嵇康知道此事后,立即写了一封绝交信给山涛.山涛字巨源,因此这封信名为《与山巨源绝交书》.我想,说它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一封绝交书也不过分吧,反正只要粗涉中国古典文学的人都躲不开它,直到千余年后的今天仍是这样.

  这是一封很长的信.其中有些话,说得有点伤心——

  听说您想让我去接替您的官职,这事虽没办成,从中却可知道您很不了解我.也许您这个厨师不好意思一个人屠宰下去了,拉一个祭师做垫背吧?……

  阮籍比我醇厚贤良,从不多嘴多舌,也还有礼法之士恨他;我这个人比不上他,惯于傲慢懒散,不懂人情物理,又喜欢快人快语;一旦做官,每天会招来多少麻烦事!……我如何立身处世,自己早已明确,即便是在走一条死路也咎由自取,您如果来勉强我,则非把我推入沟壑不可!

  我刚死了母亲和哥哥,心中凄切,女儿才十三岁,儿子才八岁,尚未成人,又体弱多病,想到这一些,真不知该说什么.现在我只想住在简陋的旧屋里教养孩子,常与亲友们叙叙离情、说说往事,浊酒一杯,弹琴一曲,也就够了.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实在没有能力当官,就像我们不能把贞洁的美名加在阉人身上一样.您如果想与我共登仕途,一起欢乐,其实是在逼我发疯,我想您对我没有深仇大恨,不会这么做吧?

  我说这些,是使您了解我,也与您诀别.

  这封信很快在朝野传开,朝廷知道了嵇康的不合作态度,而山涛,满腔好意却换来一个断然绝交,当然也不好受.但他知道,一般的绝交信用不着写那么长,写那么长,是嵇康对自己的一场坦诚倾诉.如果友谊真正死亡了,完全可以冷冰冰地三言两语,甚至不置一词,了断一切.总之,这两位昔日好友,诀别得断丝飘飘,不可名状.

  嵇康还写过另外一封绝交书,绝交对象是吕巽,即上文提到过的向秀前去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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