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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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深入群岛的腹地,混凝土筑成的港口越显眼地变成了木桩结构的码头。

  卡拉巴斯——卡拉干达附近的一个递解站——这个字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名词。在几年之内经过这里递解的犯人达到五十万(尤里·卡尔贝一九四二年经过那里的时候,登记号码已经是四十三万三千多号)。关人的房屋是一些低矮的夯土墙棚屋,泥地。每天的消遣是叫犯人带上东西,统统赶到屋外,由美术家在地面上刷白灰,甚至画出地毯的花样。晚上犯人们躺在地上,用身子把白灰和地毯一道蹭掉。

  卡拉巴斯比别的递解站更有变成博物馆的价值。可是,呜呼,已经不存在了:在它的原址上现在是一座钢筋混凝土制件厂。

  克尼亚日一波戈斯特递解点(北纬63

  )的营地是一些支在沼泽地上的窝棚!用树根扎成的骨架上盖着一块四边不着地的破帆布帐篷。窝棚里面的双层铺也是用树棍(连枝权都没有削干净)搭的,中间的过道同样用树根铺成踏脚板。白天稀泥从踏脚板缝里扑哧扑哧

  地往上冒,夜晚冻得梆梆硬。隔离区里各个地方的通道也是用细脆摇颤的小树棍铺成的。由于身体虚弱而变得行动笨拙的人们时而在这里或那里闪进水里或烂泥里。一九三八年克尼亚日一波戈斯特的伙食没有一天变过样:麦屑粉和鱼骨头熬的糊糊。吃这东西比较方便,因为钵子、缸子和勺子之类的东西递解站一概没有,囚犯们自己更没有;可以让他们几十人一批到大锅边排队,用长柄勺把糊糊舀在他们的便帽、皮帽、衣襟里。

  在同时蹲过五千人的沃格沃兹金诺递解点(它离乌斯特-魏姆几公里远。读到这一行以前,哪一位读者知道有一个沃格沃兹金诺?有多少个这类不知名的递解站!请将它们全都乘以五千吧!),供应的食物是稀汤,但是照样没有钵子。然而也想到了办法(我们俄罗斯的急中生智的本领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菜场倒在洗澡盆里,一次发十个人的,让他们你争我夺地抢着喝吧。

  诚然,在沃格沃兹金诺没有人蹲过一年以上(蹲一年以上的有过,是那些只剩一口气的家伙,所有劳改营都不接受)。

  在群岛上著的生活风貌面前,文学家的想象力实在惊人地贫乏。当他们想写出点有关监狱的最可谴责、最丑陋的东西的时候,总是拿便桶作为非难的对象。便桶在文学中变成了监狱的象征,屈辱和污秽的象征。噢,全是无知妄说!难道便桶是囚犯们的灾难吗?它是狱吏们最仁慈的发明。一切可怕的情景是从监室里没有了便桶的那一瞬间开始的。

  一九三七年西伯利亚的某些监狱里面是没有便桶的,因为不够用。事先没有准备下那么多——西伯利亚的工业跟不上大逮捕的规模。仓库里发不出新建监狱需要的便桶。老监狱里倒是有便桶,可是又旧又小,这时候唯一明智的办法是把它们取消,因为在人数猛增的情况下,跟没有一样。例如,米努辛斯克监狱老早是按五百人的容量建造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没有进去过,因为他是以自由人身份乘车去流放地的),现在装一万人。那就是说每一只便桶应当增大二十倍!但是它并不能增大呀……。

  我们俄国人的笔写东西从来是粗线条的,我们经历的事情可谓多矣,但是描写出来,揭示出来的几乎等于零。在惯于通过显微镜观察生活的微小细胞、惯于在照明器的光束下摇晃试管的西方作者们的笔下,处在超员二十倍又没有便桶而且一昼夜只许出来解一次手的监室里的人类心灵的惶乱情状,可以写出一部长篇的史诗,可以再写出十卷《追忆似水年华》!当然有许多情节是他们不知道的:在帆布风帽里小便的办法他们就想不出来;另一个犯人提出的可以把尿撒在长统靴里的忠告,他们更是完全不能理解。其实这项忠告是经验丰富的智慧的结晶,它决不是叫你毁掉皮靴,也不是把皮靴降格为提桶。它的意思是:脱下一只靴子,倒过来,把靴筒往外翻上来——于是就形成了环槽状的、你十分一需要的那个容器!而且如果西方作者们知道米努辛斯克监狱里下述的狱规的话,他们将能以多么曲折细微的心理描写去丰富他们的文学啊(而且决不会冒重复著名大师们的手笔的危险)!在这个监狱里,饭钵子四人只发一个,饮用水每天每人发一缸子(茶缸子倒够用);可能出这样的事:四人中的一个竟然利用公共的钵子行了方便,可是在吃午饭以前又不肯交出自己保留的水去洗钵子。这将出现一场怎样的冲突!怎样的四种性格的顶撞!多少微妙的差别!(我不是说笑话,只有这时候才显露出一个人的底蕴。只不过俄国人的笔没有工夫去描写这些,俄国人的眼睛也没有时间去读它。我不是说笑话,因为只有医生才能告诉你,在这样的监室里呆几个月就能永远毁掉一个人的健康,即便他到了叶若夫时代也没有被枪毙并且在赫鲁晓夫时代恢复了名誉。)

  你看,我们还幻想过在港口里休息一下,松快一下呢!在“泽克车厢”包房里挤成一团的那几天几夜里,我们是怎样地幻想着递解站啊!想的是在这里我们可以伸伸腰,直直身子。想的是在这里我们可以足足地喝到凉水和打到开水。想的是在这里不会再强迫我们用自己的东西向押解队去赎买自己的口粮。想的是在这里会供给我们热食。最后还想着会把我们带进洗澡房,在热水里浸一浸,那时浑身就不会这么痒了。“乌鸦车”里我们的腰撞得生痛,从一侧摔到另一侧;押解队朝我们吼叫:“挽臂!”、“抓脚跟!”我们暗暗鼓励自己:“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快到递解站了!到了那里就好了……”

  可是到了这里,即使我们一部分梦想能够变为现实,也总要被另外一些事情弄得十分扫兴。

  洗澡房里会遇到什么你永远说不准。忽然他们动手剃光女人的头发(红色普列斯尼亚,一九五0年十一月)。或者让清一色的女理发员给我们一长串光屁股的男人剃头。在沃洛格达的蒸气浴室里,胖大婶莫吉亚吆喝着:“男人们,排好队!”然后用蒸气管子朝整排男人们身上放气。伊尔库茨克递解站的见解不同,认为洗澡房服务人员全部是男性并且由男子汉在女人们的两腿之间涂抹焦油软膏更加符合天理人情。或者如像在新西伯利亚城递解站里那样,大冬天冰冷的洗澡房里的水龙头只流凉水;囚犯们鼓起勇气要求首长来看看;来了一个大尉,他竟满不在乎地亲自伸手到水龙头下面试了试,然后说:“我告诉你们,水是热的,懂吗?”至于有的地方洗澡房里根本没有水,有的地方在烘炉里把犯人的衣服烤焦,有的地方强迫洗完澡的犯人们赤身光脚在雪地里跑到另一处去取衣物(罗德尼查,第二白俄罗斯方面军反间谍机关,一九四五年),我们已经说腻了。

  一跨进递解站,你就会发现在这里掌握你命运的不是看守员,也不是戴肩章穿制服的,这些人不管怎么说总得遵从一点成文的法律。这里掌握你命运的是递解站的杂役。是那个前来招呼你们这批新到解犯的,脸色阴沉的洗澡房服务员:“喂,法西斯老爷们,去洗澡!”;是那个手拿一块写字用的三合板垫板,两眼在你们的行列里搜索,催你们快去干活的派工员;是那个剃光的头上留着一撮长毛、摸着一卷报纸在腿上敲敲打打,眼珠儿却瞟着你们行囊的教育员;还有另外一些你们认不出来的杂役,他们正用X光般的视线透射着你们的皮箱。他们彼此多么相像啊!在你们短短的递解途中你们好像在什么地方已经见过这一帮家伙,虽不像他们这样干净整齐,但同样是露着残忍的獠牙的畜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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