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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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在什么时候——我

  将善的种子丢弃得不剩一颗?

  毕竟我的少年时代

  在你神殿的赞歌中度过。

  书中的奥理光辉闪灼,

  把我高傲的大脑穿射。

  世界的秘密已为我掌握,

  人世的命运像蜡似地任我捏塑。

  血在沸腾——血波的拍击

  在前方闪耀着异彩。

  没有轰响,一片死寂,

  信仰大厦在我胸中崩坏。

  通过有与无之间的山颠,

  跌倒,抓紧绝壁的边缘。

  回顾往昔的生活,

  心头发出感激的震颤。

  既非明智屯不是期望,

  照亮了它每一个曲折。

  那是神意的宁静的光华,

  但它事后才让我悟彻。

  如今以赐还我的王杯,

  自起生命之水,

  宇宙的主啊!我又重新信仰!

  我虽曾将你背弃,你却与我同在。

  回顾往昔,我看到在我全部有意识的生活中,我既未能理解我自己,也未能理解我的追求。明明是祸,我却长久地认为是福。一向的努力从来是南辕而北辙。但正如海水的来潮把无经验的洗浴者推倒并抛上海岸一样,灾祸的打击也使我浑身痛楚地跌回坚实的地面。只是因为这样我才得以走上了我一直想走的那条道路。

  命运只许我用压弯的、几乎要折断的脊背从狱中年代里驮出一条这样的经验;人是怎样变成恶人和怎样变成好人的。在少年得志的迷醉中我曾觉得自己是不会有过失的,因而我残忍。当大权在握时我曾是一名刽子手和压迫者。在我穷凶极恶的时候我确信我在做好事,我有头头是道的理由。只有当我躺在牢狱里霉烂的麦秸上的时候心里才感觉到善的第一次蠕动。我逐渐发现善与恶的界线并不在国家与国家之间、阶级与阶级之间、政党与政党之间,——而是在每一个人的心中穿过,在一切人的心中穿过。这条线在移动,它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摆动;·连被恶占据了的心中也保持着一小块善的阵地。连在最善的心中仍保留着一个……尚未铲除的恶的角落。

  自那以后我终于懂得了世间一切宗教的真谛:它们是与存在于(每一个)人内心的恶作斗争的。世界上的恶不可能除尽,但每个人心中的恶却可以束缚。

  自那以后我终于懂了历史上一切革命之虚妄:它们只消灭各自时代的恶的体现者(而在匆忙扰乱中也不加分辨地消灭着善的体现者)——至于被更加扩大了的恶的本身,它们却当做遗产继承下来。

  纽伦堡审判应当归入二十世纪的荣耀:它杀的是恶的思想,而对感染上这个思想的人劫杀得很有限。(当然这不是斯大林的功劳,照他的意思恐怕应当少讲点道理,多砍点人头?)如果到了二十一世纪人类还没有炸烂了自己和窒息了自己,或许这个趋向终能取得胜利?

  而如果它不能取胜的话,那么整个人类历史都将是空虚的原地踏步,没有丝毫的意义!如果这样的话,我们现在正朝哪里运动?为什么要运动?用棍棒打敌人——这是穴居野人也会做的事。

  “认识你自己!”对自身的罪过、失算和错误进行触及痛处的思索最能促进我们谅解一切的觉悟。在这样的思索中绕过了几个艰难的、需要走许多年的圈子之后,每当别人对我说起我国大官们的冷酷、我国刽子手们的残忍,我总回想带着大尉肩章的我,回想我的炮兵连在战火纷飞的东普鲁士土地上的进军。于是我说:

  “难道我们——比他们好吗?”

  当别人在我面前怨恨西方松松垮垮、缺乏政治远见、四分五裂和张是失措的时候,我也总是提醒:

  “我们在没有经历过群岛以前,难道比他们坚定些吗?思想上强硬些吗?”

  因此当我回顾自己被监禁的年代时,有时会说出一句令周围的人吃惊的话:

  ——祝福你,监狱!

  列夫·托尔斯泰曾梦想被投入监狱,他是对的。这位巨人从某一时刻起开始涸竭了。他真的需要监狱,正像干旱需要一场暴雨!

  所有描写监狱,但本人没有在那里蹲过的作家都认为自己的任务是对囚犯表同情和诅咒监狱。我……在那里蹲过足够长的时间,我在那里培育过自己的灵魂,我却要毫不犹豫地说:

  ——祝福你,监狱!感谢你进入了我的生活!

  (然而从坟墓中传来了对我的回答:你说这话倒是不错,因为你是从那里活着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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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还是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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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人们要我打住:你谈的文不对题!你又拐到监狱上去了!要你谈的是劳改营!

  我好像也谈到了劳改营?好吧,我且住口,以便给相反的意见留下空间。许多劳改营难友会反对我,会说这纯属无稽之谈,他们从未见到过什么灵魂魄“向上”,至于败坏,则比比皆是。

  沙拉莫夫的反对意见要比别人的更坚决,也更重要(因为这一切他全写成了文字):

  “在劳改营的环境里,人永远不可能依然是人。这正是建立劳改营的目的。”

  “一切人的感情——爱情、友谊、妒忌、仁爱、善良、好名、诚实——随着筋肉一起从我们身上消蚀了……我们没有了自豪感和自尊心,甚至醋意和情欲都好像是火星上的概念……唯一剩下的是愤恨——这是人的最耐久的感情。”

  “我们终于懂得了真实和虚假是一对嫡亲姊妹。”

  “友谊不可能在贫困和灾难中诞生。如果人们之间还产生着友谊——这说明环境还不那么困难。如果贫困和灾难使人们结合———这说明它们还没有达到极端。如果痛苦还是可以与朋友们分担的,那是因为它还不够剧烈和深刻。”

  这是沙拉莫夫同意做的唯一区分:人性的向上、深化、升华,在监狱中是可能的。但是:

  “……劳改营是彻头彻尾的反面学校。任何人从那里也汲取不到一点有益的或有用的东西。犯人们在那里学到的是谄媚、说谎、较小或较大的下流勾当……当他返回家里的时候,他会看到自己在劳改营期间不仅没有成长,他的趣味反而变得更加贫乏、粗劣。”

  沙拉莫夫还把“多年间在别人的意志和别人的思想支配下生活”认为是劳改营对人的压迫和腐蚀的特征。但我在这个特征上面打了引号:第一是因为关于许多自由人也可以说同样的话(除了在一些琐碎事情上的活动余地,那是连犯人也享有的)。第二是因为对命运的一无所知和对命运施加影响的无能为力,在群岛上著身上养成的被迫的听天由命的性格勿宁说是使他变得高尚,使他免除了无谓的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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