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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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这太可怕了,所以我想一定要把这些都回忆起来。但实际情况就是上面所说的那样。正因为我当时并不属于专搞体育活动和跳舞的一类年轻人,又不属于一头钻进自己的科学和公式里去的狂热者之类,所以这就显得更加可怕了。我自以为一直是对政治非常感兴趣的。刚刚十岁的时候,我这个黄口孺子就胆敢不相信维辛斯基了,我曾对当时的几次著名的法庭公审安排得那么妥帖表示过惊异。但是,并没有什么东西推动我继续思考下去,没有东西推动我把那几次小小的(当时曾显得声势浩大的)莫斯科公审同整个国土上滚动着的镇压的巨轮联系起来(牺牲在这个巨轮下的人数也好像并未引起我的注意)。我的童年是在排队中度过的:排面包队、牛奶队、粮食队(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有肉)。但是,我当时还不能把现象联系起来看,还认识不到缺乏粮食就意味着农村的破产,也不懂得这是为什么。当时我们有另外一种公式:这叫做“暂时的困难”。在我们那个大城市里,每天夜里都逮捕人,逮捕,又是逮捕,可是,我夜里是从来不到外面去的。白天呢,那些被抓走的人们的家属自然不会挂出黑旗来,而我那些同学们也决不会提起他们被捕的父亲。

  从报纸上看,一切都完美无缺,朝气蓬勃。

  何况年轻人本来就是愿意接受“一切都好”这种想法的。

  现在我才明白,当时布罗涅维茨基夫妇要想对我们谈点什么,该有多么危险。但是他,这个曾经遭受过格别乌(国家政治保卫局)最残酷的打击的老工程师,还是对我们多少吐露了一点点:他在监狱里失掉了健康,他不止一次被投入监狱,不止在一个劳改营里呆过。但他只是怀着激动的心情对我们谈了其中最早的一个杰兹卡兹甘劳改营,谈到被污染的有毒的水,有毒的空气,谈到大批屠杀,谈到多次递交莫斯科的申诉书都如石沉大海。甚至“杰兹-卡兹-甘”这个词,也像它的无情历史一样,一听到它,就像是有人用大锉刀在你身上用力地控似的。(可是,怎么样呢?这个杰兹卡兹甘是否多少改变了我和妻子对世界的看法呢?没有。当然没有。因为那不是发生在我们身旁的事,不是亲身经历呀。这是不能向任何人言传的。最省事的办法是不去想它。最轻松的是把它忘掉。)

  当布罗涅维茨基已经解除监禁时,当时还很年轻的、他现在的妻子来到了杰兹卡兹甘。就在这里,在铁丝网的阴影下,他们结婚了。战争爆发前夕,他们奇迹般地获得了自由,来到了这个莫罗佐夫斯克市,当然,是带着有污点的公民证来的。布罗涅维茨基在某个小小的建筑事务所找了个工作,他妻子当了会计。

  不久,我从莫罗佐夫斯克参了军,我的妻子也离开了那个小镇。接着,莫罗佐夫斯克镇落入德国人手中。后来它又被苏军收复了。记得我在前线时曾收到妻子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说:“你会想到吗?听说在德国人占领莫罗佐夫斯克镇期间,布罗汉维茨基还当了伪镇长呢!真卑鄙!”我那时也很吃惊,心里也认为:“真卑鄙!”

  但是,经过许多年之后,当我躺在某处监狱里的乌黑的铺板上回忆往事的时候,我又记起了布罗涅维茨基。这时我就不再怀着从前那种孩子般轻率的心情谴责他了。他曾经被无理地剥夺了工作;后来给他的工作与他的能力极不相称;人们把他逮捕入狱,拷打他,折磨他,唾他的脸。他该怎么办呢?他还应该相信这一切都是进步的?相信他自己的生活——他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他的亲戚朋友的生活以及全国人民的令人痛心的生活全都无所谓,是吗?

  透过向我们投掷过来的一小团称为“个人迷信”的云雾,通过我们本身在其间起了变化的时间层次(光线通过许多层次时是会发生折射和辐射的呀),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三十年代和当时的自己,已经不是这些年代和我们自己原来的样子了。把斯大林神化。对一切东西都毫无保留地给予信任的,根本不是全体人民,而只是党、共青团、城市里的青年学生和那些知识分子代用品卿那些取代了被消灭和被遣散的知识分子的人们),再就是一部分城市小市民阶层(工人阶级),因为他们家里的有线转播喇叭是从早晨的莫斯科克里姆林宫斯帕斯克门楼上的钟声开始,直到深夜的《国际歌》为止一直不关闭的。对这些人来说,广播员列维坦的声音已经变成他们的良心之声了。(我这里说的是“一部分”城市小市民阶层,因为还有不少人对于工业生产方面颁布的有关“二十分钟迟到”的命令以及把工人固定在工厂的作法,是并不拥护的。)但是,当时在城市中也还有少数人(其实也并不很少,总有几百万吧),他们,只要有胆量,也曾厌恶地拔出广播喇叭的插头,他们在每一份报纸的每一页上都只看到满纸的谎言。他们把投票选举日当成痛苦和受屈辱的日子。在这少数人看来,我们现在实行的专政既不是无产阶级的专政,也不是人民的专政,更不是苏维埃式的专政(因为有人还记得“苏维埃”这个词最初的正确含义),而只不过是共产党少数的掠夺性专政,而且带有极粗野的性质。

  人类几乎不会不带情绪地、不带感情地认识问题。人一旦看出某个东西不好,他几乎不可能强迫自己同时看到它好的一面。我们过去的生活中并不尽是使人难堪的丑恶东西,报纸上的话也并非每个字都是谎言。但是,这些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到处受到捕捉的、被告密者包围着的少数人,如今却把整个国家的生活看作十足的丑恶,把报纸上的各栏从头到尾部看成谎言了。还要提醒一下,当时西方电台还没有俄语广播(而且,当时收音机的数量也是微乎其微的),居民们的唯一消息来源只有我们的报纸和官方广播。布罗汉维茨基夫妇和类似他们的人们正是把这些看成了难以摆脱的、无尽无休的谎言,或者是懦怯的隐瞒。当时我们的报纸关于国外所报道的一切,不论是关于一九三0年西方世界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的报道,还是关于西方社会党人的背叛行径,关于整个西班牙一致奋起反抗佛朗哥政权的报道(一九四二年则报道说:尼赫鲁要求印度独立是他的背叛意图的表现,因为据说印度独立便会削弱我们当时的盟国大英帝国)——原来也都是谎言。按照“谁不同我们站在一起,谁就是敌人”这个公式进行的极端可憎的宣传,甚至从来都不想区别玛丽亚·斯皮里多诺娃的立场和尼古拉二世的立场,不想区分是列昂·布吕姆还是希特勒,是英国国会还是德国(一九三三年前的)国会。既然如此,那么,当报纸上宣传德国广场上焚书的火堆在燃烧,说古条顿族的某种兽行又已复活的时候(不要忘记,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沙皇的宣传就编造过许多关干条顿人兽行的故事了),为什么布罗涅维茨基就应该把这些幻想故事般的报道同其他报道区别开,并且信以为真呢?为什么他应该在德国的纳粹主义身上看到那种兽性的东西呢?(现在咒骂德国纳粹主义的语言几乎就是从前咒骂彭加勒、毕苏斯基、英国保守党人等时所使用的同样一些极端语言呀!)而且这种兽性的表现不也就是布罗涅维茨基本人、整个古拉格群岛、俄罗斯的大城市和农村在整整四分之一世纪中所非常现实地体验过的那些折磨、毒害和蹂躏吧?还有,报纸上关于希特勒分子的报道也未免转变得太快了——忽而,报道说:苏德两国的亲善的哨兵在可恶的波兰人的领土上友好会师了。接着,报纸上便对这些“反对英法大银行家”的德国勇士们掀起一片颂扬的浪潮,还要在《真理报》上用整版篇幅一字不改地刊登希特勒的讲话全文;可是,忽而在某个早上(就是战争爆发的第二天早上),所有的报纸上一律是醒目大字标题:整个欧洲都在希特勒分子的铁蹄下呻吟!这些都只能证实报纸上的谎言是多么轻率,而绝不能使布罗汉维茨基之类的人相信世界上除了他亲自领教过的我国刽子手之外还存在另外一些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刽子手。而且,即使这时为了说服他而每天把B.B.C(英国广播公司)的电讯稿一份份地送到他面前,那么,能够使他相信的最多也不过是:对俄国来说,希特勒不过是第二号危险,而绝对地,在斯大林在世时,不是第一号危险。何况B.B.C并没有把电讯稿送给他呀,而对他发布消息的却只有苏联情报局,这个局的威信从成立那一天起就是和塔斯社同样的。至于被疏散的人们带来的各种传闻,那又不是第一手材料(既不是从德国来的,也不是从被占领区来的。当时从被占领区还没有回来过一个活证人)。因此,布罗涅维茨基所能掌握的,能够算是第一手材料的,只有他经历过的杰兹卡兹甘劳改营、一九三七年、一九三二年的饥饿、消灭富农运动,还有摧毁教堂。这样,布罗汉维茨基(以及多少万像他这样的孤立的个人)随着德国军队的迫近就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他们期待的时机到来了,而且这种时机是唯一的、不会再来的,是已经二十年不曾对它抱过希望的,它是我们一生中,与缓慢的历史进程相比十分短暂的一生中,只可能遇到一次的机会;在这个时刻他(他们)能够宣布自己不赞同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赞同在他的国家里发生的、干下的、哄闹着强行贯彻并践踏过去的那一切东西;他希望自己能够通过某种还模糊不清的道路为他那处在毁灭中的国家做一点什么事,为了复兴俄罗斯人的某种社会秩序做一点事情。不错,布罗汉维茨基把过去的事全都记住了。他什么也没有原谅。他绝不可能对那个政权,那个残酷毒打了整个俄罗斯的、给俄罗斯造成了集体农庄式的贫困、带来了道德堕落、而今又使它经受着空前的战争惨败的政权感到亲近。因此,在我们谈话时他只能强压住激动的呼吸,眼望着像我这样的,象我们这样的不懂事的初生犊儿,感到自己实在没有力量使我们改变看法。他在期待着某个人的出现,他期待着,不管是谁,只要能换掉斯大林的政权就行!(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对立面转化现象:别的什么都行,就是不要令人憎恶的、自己的这一套!难道还能设想出世界上有谁会比我们的人更坏吗?顺便提一下,这事发生在顿河州,而顿河州的老百姓中有一半人曾是和他同样等待着德国人到来的。)于是,这个当了一辈子非政治性人物的布罗涅维茨基,在他已经年过六旬的时候却决定迈出这政治性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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