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水之后,感到肚子饿了。但是第二天夜里他们爬过一个山岗,前面就是天国般的山谷地带:有河流,有青草、树丛、马群,生气盎然。天黑之后,库德拉悄悄走近马群,刺死一匹马。两人从马的伤口处直接吸吮马血。(保卫和平的卫士们!你们那一年正在维也纳或斯德哥尔摩召开喧嚣的保卫和平大会,正用麦秆吸着鸡尾酒!你们中间有善于作诗的吉洪诺夫,还有擅长新闻特写的爱伦堡,可是,你们当时可曾想到,吉洪诺夫和爱伦堡的祖国同胞正在吸吮死马的尸体?他们是否曾向你们解释:按照苏维埃的方式,和平是应该这样来理解的吗?)
库德拉和杜舍奇金点起火来烧马肉吃。这样,走了很久。步行绕过了图尔盖台地的阿曼戈尔德山;但走上大路后,遇到了卡车,上面的哈萨克人曾要求他们出示证件。并威胁说要把他们送交警察局。
再往前走,他们时常遇到小河和小湖。这时库德拉又抓到一只羊,宰吃了。他们逃出来已经一个月了!十月即将过去,天气渐渐冷起来。他们经过第一片大树林时看到一间没人住的土坯屋,就在这里住下了:他们不想再离开这个富足的地方。因为家乡并不吸引他们,并没有给予他们安静生活的希望,所以他们的逃跑没有最终目的地。这种情况下的逃跑是注定要失败的。
晚上,他们常常摸到附近村庄里,有时偷一口锅,有时撬开人家仓库的锁拿走一些面粉和盐,偷走一把斧头和几个盘碗之类(逃跑者就像游击队员,在一般和平生活中必然很快地成为窃贼……)。有一次他们从村里偷走一条牛,拉到树林里宰了。可是,这时下了一场雪,他们本应躲在屋里不出来,以免被人发现脚印。但是库德拉想出去弄点干柴。他刚出屋就被护林员发现了,立即开枪打他。“是你们呀,小偷?是你们偷走了牛?”在土屋旁边发现了血迹。他们被带到村子里,锁在屋里。人们叫喊着:马上打死他们!留他们干什么?!但是区里来的检察官带来了全国通缉犯的照片,对村里人宣布说:“你们是好样儿的!你们抓住的不是小偷,是两个大政治土匪!”
于是,情景骤然改观了:周围的人谁也不再喊叫。牛的失主是个车臣人,是由高加索迁移来的。他反而给被抓住的人送来了面包、羊肉,甚至还有车臣人大家凑的钱。他说:
“唉,真是的!你要是早到我这儿来,告诉我你是什么人,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这一点是不必怀疑的,车臣人就是这样。)库德拉被感动得哭起来。经过这许多年残酷无情的生活之后,心灵已经受不住这种同情了。
两个人被押到库斯塔奈镇,在这里,在铁路局的临时羁押室里,士兵们不仅把车臣人送给犯人的东西全部拿走(留下来自己用!),而且没有给他们吃饭。(考涅楚克大概也没有在世界和平大会上谈这些事吧?)在上火车之前,把库德拉和杜舍奇金的手反铐在背后,让他们跪在库斯塔奈火车站的月台上,供旅客观看。
如果这发生在莫斯科、列宁格勒、基辅和任何一个别的令人满意的城市车站的月台上,旅客们也许会匆匆走过去,谁也不会注意这个像从列宾的画里走出来的、被捆绑着跪在那里的白发老汉。不管是文学书刊出版社的编辑们、进步电影的导演们,还是人道主义的宣讲士们和军队的军官们,都一样,更不必说那些工会工作人员和党务工作人员了——大家都会头也不转地走过去。至于那些普通人,那些丝毫不突出而又不担任什么负责职务的老百姓,也会尽量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走过去:他们担心警卫人员会盘问,会把他们的姓名记下来。(他们的户口在莫斯科,莫斯科的商店齐全,供应多好啊!可不能拿这个冒险……)(要说在一九四九年,这种现象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难道到了一九六五年不也是这样吗?难道我们今天的青年人和文明的人们会停下脚步在警卫人员面前维护这个戴着手铐跪在地上的白发老人吗?)
但是,这不是莫斯科。库斯塔奈镇的人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他们都是受到憎恨的人,或者是被流放到这里来的。他们朝这两个被捕的人围拢上来,把马合烟、香烟、面包扔给跪着的人。库德拉的两手被铐在背后,只好弯下腰用嘴去啃面包。但是,警卫人员却一脚把面包从他嘴上踢掉了。库德拉倒下去,又跪趴着向前.想去咬那块面包,卫兵又把它踢得更远!(喂,你们那些进步的电影导演们,是不是能记住这个老人的镜头呀?)这时,周围的老百姓不答应了,他们开始喧闹:“放开他们!给他们松开!”开来了一队警察。这一队人当然比群众厉害。群众被驱散了。
火车开来了。两个逃跑者被押回肯吉尔劳改营监狱。
哈卢克斯坦一带发生的逃跑事件,像这里的草原一样千篇一律。但是,或许就在这千篇一律之中更容易理解其中最主要的东西吧?
一九五一年。又是在杰兹卡兹甘,又是从矿山,有三个人在夜间通过一条废探井爬出来了。他们跑了三个夜晚。渴得受不住。不远处看到几个哈萨克人的蒙古包。两人建议去哈萨克人那里要点水喝,第三个人,斯捷潘,决定不去,他留在土岗子上观察动静。他看到他的两个同志刚进去不久,就被哈萨克人追出来,当场就被抓住。个子不高、身体瘦小的斯捷潘独自顺着小山沟继续逃跑,除了一把刀子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企图往西北方向走。为了躲避人,常常不得不偏离方向。躲避人比躲避野兽还要紧。他用刀削了一根棍子,用它来打黄鼠和跳鼠吃:他先从远处扔石头打它们,等它们跑回洞口抬起前腿叫的时候,就可以用棍子打死它了。他尽量把血都吸出来,然后用干锦鸡儿草点火把肉烤熟吃。
正是这烤肉的火堆把他出卖了。有一次,斯捷潘看见一个戴着哈萨克大皮帽子的人骑马朝他这边跑来,他急忙踩灭篝火,用干草把他的“烤肉串”盖住:不能让哈萨克人看见他吃什么。哈,萨克人来到近前问道: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斯捷潘告诉他:原在杰兹达的锰矿上做工(那里确实有自由工人),现在是去找在国营农场工作的妻子,离这里大约有一百五十公里。哈萨克人问国营农场的名称。斯捷潘说出了一个可能性最大的名称:斯大林国营农场。
草原的儿子啊!你骑马走你自己的路多好呢!?这个穷小子什么地方妨碍了你?但哈萨克骑手却严厉地用蹩脚的俄语对他说:“你撒谎!你是坐监牢的!跟我走!”斯捷潘骂了一声,不再理他,起身走自己的路。可是哈萨克人骑着马同他并排走,重复着刚才的命令——跟我走!然后,他骑马跑到旁边去,想看看有没有自己人。但是草原上一个人也没有。草原的儿子啊!你就放了他吧,你不是看见他只拿着一根木棍想在草原上走几百里路吗?他没有吃的,反正是会死于饥渴的。也许你是需要那一公斤菜叶的奖赏吗?
这一个星期以来斯捷潘在草原上和野兽们过着同样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于倾听草原上微小的沙沙声和呼啸声了,忽然,他感到空中有一种新的呼啸声、他不是根据判断,而是本能地感到某种危险的来临,不由得猛地往旁边一跳。这一跳把他救了!原来是哈萨克骑手扔过一条套马索来,想套住他。斯捷潘及时地跳出了圈套。
52书库推荐浏览: [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