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面这个插进来的一场戏里,我们终于看到了没有形体的——也是没有结果的!——真相的影子。导演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了,费多托夫已经脱口说出他坐牢八个月中间的那些不眠之夜(!);泄露出不久前国家政治保卫局的某个重要工作人员曾经握过他的手(?)(这是一种约定吗?你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国家政治保卫局日后会实践自己的诺言?)瞧,证人们(尽管他们的角色要小得多)也开始不知所云了。
克雷连科:“你参加过这个小组吗?”
证人基尔波津科:“研究武装干涉问题时参加过两三次。”
这正合需要!
克雷连科(勉励地):“往下说吧!”
基尔波津科(停顿):“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知道了。”
克雷连科启发,提醒。
基尔波津科(迟钝地):“除了武装干涉外我再也不知道什么了。”(第三五四页)
同库普利扬诺夫对质的时候他连事实都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克雷连科生了气,冲着这些笨头笨脑的囚犯们叫嚷:
“那就应当想办法做到使你们的回答互相一致!”(第三五八页)
但是,在剧场休息时间,一切又重新弄得合乎标准。所有的被告又重新系上线,每一个都等待着扯动。克雷连科同时把八个一下子牵动起来:瞧,流亡国外的工业家们发表了一篇文章,说他们没有同拉姆津和拉里切夫进行过任何谈判,也不知道什么“工业党”,说被告的供述多半是用刑讯逼出来的。对此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老天爷!被告们多么愤慨呀!他们争先恐后地请求赶快让他们表态!几天前他们污辱自己和自己的同事们的时候的那种疲惫的无动于衷神情往哪里去了呀!流亡分子简直要把他们的肺气炸了!他们急忙要给报纸写书面声明——被告们维护国家政治保卫局所采取方法的集体书面声明!(喂,这难道不是点缀吗?这难道不是金刚钻吗?)
拉姆津:“我们在这里出庭的事实,就足以证明我们没有受到刑讯和折磨!”
那种把人搞得不能出庭的刑讯又有什么用呢!
费多托夫:“坐牢不止给我一个人带来好处……我在监牢里甚至比在外面感觉得更好些。”
奥奇金:“我也是,我也是感觉得更好些!”
克雷连科和维辛斯基完全是出于高风格才没有允许搞这种书面集体声明。要是写了才好哩!要是签上名才好哩!
也许有人暗地里还抱着怀疑?那末,克雷连科同志便请他们分享一点他的逻辑的光彩:“如果对于这些人说的是不是真话有一丝一毫的怀疑——那末请你回答:为什么偏偏把他们逮捕起来,为什么忽然这些人都招认了?”(第四五二页)
多么有力的思想呀!——几十年来公诉人都没有猜想到:逮捕的事实本身就证明有罪!如果被告无罪——那为什么要把他们逮捕呢?如果已经逮捕了——那就说明有罪!
还有,真的:他们为什么会招认呢?
“刑讯的问题我们要排除!……但是可以从心理学角度提出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会认罪?然而我要问:他们除了认罪还有什么办法?”(第四五四页)
说得多么确切!多么符合心理学!凡在这类机关里蹲过的人请你们回想一下:还有什么办法?……
(伊万诺夫一拉祖姆尼克写道,一九三八年,在布蒂尔卡,他曾经与克雷连科同关在一个监室里,克雷连科的位置是在板铺下面。那里的情景如今我仍历历在目(自己爬过):那里板铺是那么低,只有全身趴在肮脏的沥青地上才能爬进铺下去,但新来的人一开始不懂这个窍门,他们跪在地上爬。脑袋倒是可以塞进去,而突起的屁股就得留在外面。我想最高检察长准是特别难以掌握这个窍门,他那还没有瘦下去的屁股准是长久地极在那里为苏维埃司法增光。我幸灾乐祸地想象着这个搁浅了的屁股,实在罪该万死,但当我长久地描述这些案子时,它好似是对我的一种安慰。)
不但如此,检察长还继续发挥说,即使种种(关于刑讯逼供的)说法一概属实——那仍不明白,有什么东西能迫使他们众口一致地、彼此没有任何偏差和分歧地招认?……他们在什么地方能够实行这种大规模的串供?——要知道他们在侦查期间彼此是没有往来的!?!
(过几页有一个幸存的证人会给我们说出在什么地方……)
现在不是我向读者,而是请读者向我说明,臭名昭著的“三十年代莫斯科审判之谜”究竟在什么地方(人们起先是对“工业党”觉得惊讶,后来又觉得对党的领袖人物的审判是一个谜)?
要知道与此案有关的人并没有两千,提交法庭公审的也并没有两三百人,而只有八个人。指挥八个人组成的合唱团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的难题。而且克雷连科可以从成千人里选择,并且选作了两年。帕尔钦斯基不屈服——枪毙了(而且死后被宣布为“工业党”的领导人,在供述中也是这样提到他,虽然从他嘴里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来)。后来希望从赫连尼科夫那里逼出所需要的东西——赫连尼科夫没有向他们低头。故而在页末出现了一个小号字的脚注:“赫连尼科夫在侦查期间亡故。”用小号字是印给傻瓜们看的,而我们是知道的,我们将用两倍大的字体写上“在侦查期间被折磨致死!”(他在死后也被宣布为。“工业党”的领导人。但是哪怕他讲出了一件事实也罢,哪怕他为这个大合唱增添了一份供词也罢,——一概没有!因为他一样也没有提供!)突然有了一个难得的发现——拉姆津!有能量!精明强干!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他是夏末在开庭审判前不久才被捕的,但他不仅已经进入了角色。而且好象整个剧本就是他写的,他掌握了一大堆边缘材料,现编现唱,任何姓名,任何事实,要啥有啥。有时还像功勋演员那样懒洋洋地卖弄几句辞藻:“工业党的活动分布得那么广泛,以至十一天的开庭审理都不可能把它详尽无遗地揭示出来。”(意思是,找吧!继续找吧!)“我坚定地相信,一个不大的反苏阶层还保留在工程界里。”(再抓!再抓!)瞧,他的本事真不小:他知道,这是一个谜,而解释谜语是需要有一点艺术性的。于是这个无感觉的棍棒似的东西,突然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俄国式的犯罪特征,这样的犯罪只有通过面向全民的悔过才能清洗”。
拉姆津不公道地被俄国人忘掉了。我想他完全有资格成为那种既无耻透顶又使人眼花缭乱的叛徒的有普遍意义的典型。叛卖行为的精彩表演!在这个时代不止他一个,但他是最显眼的。
如此说来,克雷连科和国家政治保卫局的全部困难只在人选上不要犯错误。但风险是不大的:侦查期间的废品随时可以送进坟墓。粗筛细罗都通过了的,可以治冶病,养养肥,然后押上法庭!
那末这个谜在什么地方呢?对他们事先怎样加工?就这样:你想活吗?(你自己不想活了,那也该为子女、为孙子孙女着想呀。)不出国家政治保卫局的院子就可以把你枪毙,这算不了一回事,你明白吗?(这毫无疑问。谁还不明白,谁就去上一学期卢宾卡的磨练课。)如果你们去演一出戏,对你我双方都有利,你们是专家,台词由你们自己写,我们这些检察长会把它背熟,还要使劲记住技术名词(在法庭上,克雷连科有时背错了词,把机车轴说成车厢轴)。出台表演对你们是不愉快的,耻辱的——应当忍耐过去!因为活着更可贵!——你们以什么保证以后木枪毙我们呢?——我们为什么要报复你们?你们是很好的专家,什么过错也没有,我们重视你们。瞧,已经审过多少暗害案件,所有表现好的,我们都让活着(饶恕前次审判中听话的被告——是未来的审判取得成功的重要条件。像沿着一根链条似的,这个希望一直传到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但是必得全部履行我们的一切条件!审判应当发挥有利于社会主义社会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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