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十五年_余秋雨【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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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旅馆住下,埃及的旅馆一进去就碰到安全检查门,旁边站着警察。一出门,车里也钻进来一个带枪的警察,我们一下车他就紧紧跟随,一下子把气氛搞得相当紧张。

  旅馆号称四星级,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小招待所,我房里没地方写作,卫生间的洗澡设备也不能用。

  被告知街上的饮食千万不可随意吃,但旅馆的饮食也很难入口。凡肉类都炸成极硬的焦黑色,又炸得很慢,一等好半天,等出来了刚一尝便愁云满面。选来选去,只能吃一种被我们称作"埃食"的面饼充饥。

  旅馆所在的大片街区都相当落后,放眼没见到一幢好房子,路上拥挤而肮脏,商店里卖的基本上都是廉价品。后来发现整个开罗老城区基本都是如此,新城区要好得多,特别是尼罗河边的那一段相当讲究。但是,落后的老城区实在太大了。我们在这个区域找旅馆,为的是离金字塔近。

  这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实在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开罗城竟这么破旧而让人不安。

  雅典已经够让人失望的了,但到了开罗,雅典就成了一个让人想念的文明世界,那里的小街上毕竟有很多可爱的商店和食铺,随意逛逛也没有安全上的担忧。

  到金字塔去的那条路修得还不错。走着走着,当脚下出现一片黄沙,身边出现几头骆驼,抬头一看,它们已在眼前。

  大的有三座,小的若干座,还有那尊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雕像。所有这一切全都是纯净的褐黄色,只有日光云影勾画出一层层明暗韵律。本来,这样的环境和造型很容易让人觉得单调、荒凉和苦涩,但居然都没有,把人类的感觉惯性推出了常轨。

  受到更大挑战的是知识的常轨。我站在最大的那座胡夫金字塔前恭敬仰望着,心中疑问成堆。

  考古学家断定它建造于四千七百多年前,按照简单的劳动量计算,光这一座,就需要十万工匠建造二十年。但这种计算是一种笨办法,根本还没有考虑一系列无法逾越的难题,例如,这些巨大的石块靠什么工具运来,又如何搬上去的?十万工匠二十年的开支,需要有多大的国力支撑?而这样的国力在当时的经济水平下又需要多大的人口基数来铺垫?那么,当时埃及的总人口是多少?地球的总人口是多少?

  更麻烦的是,如此貌似粗糙的活儿,又必须有金银首饰匠的细致,因为直到今天,石方之间还找不到能划进一个薄刀片的缝隙!当然,最神奇的是,现在从金字塔测得的各种数据又与大量天文数据吻合得不差分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本世纪,很多国际间著名的工程师经过反复测量、思考、徘徊,断定这样的工程技术水平即使放到二十世纪,调动一切最先进的器械参与,也会遇到一大堆惊人的困难。那么,四五千年前的埃及人何以达到这个水平?而据一些地质学家断言,这个金字塔的年龄还要增加一倍,可能建造在一万年前!

  我们现在经常引用的有关金字塔建造情景的描写,是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考察埃及时的记述。这乍一看似乎具有权威性,但仔细一想,希罗多德来埃及考察是公元前五世纪的事,按最保守的估计,他看到的金字塔也已经建成一千二百多年,就像我们今天在谈论唐代。唐代留下了大量资料,而金字塔的资料至少希罗多德没有发现,因此他的推断也只是一种遥远的猜测。对于真正的建造目的、建造过程、建造方式,我们全然一无所知。

  说是法老墓,但在这最大的金字塔里,又有谁见过法老遗体的木乃伊?而且,一次次挖洞进去,又有多少有关陵墓的证据?仍然只是猜测而已。

  站在金字塔前,所有的人都面对着一连串巨大的问号。

  不要草率地把问号删去,急急地换上赞美的感叹号或判断的句号。人类文明史还远远没到可以爽然读解的时候,其中,疑问最多的是埃及文明。我们现在可以翻来覆去讲述的话语,其实都是近一个多世纪考古学家们在废墟间爬剔的结果,与早已毁灭和尚未爬剔出来的部分比,只是冰山一角。

  在金字塔面前,联想到我们平日经常见到一些无所不知的评论家,多少有点可笑。当年拿破仑如何气焰熏天,但当自己的军队抵达金字塔的时候,也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上午,埃及开罗,夜宿Les 3 Pyramides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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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筑的《易经》 余秋雨

  连载:出走十五年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作者:余秋雨   还是金字塔。

  现代有学者根据金字塔所包含的各种建造数据与天体运行规则的对应性、预见性,断言这是古人对后人的一种智能遗嘱。

  这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它们就像用巨石筑建的《易经》,后人读得懂就读,读不懂就独处一隅,等待着更遥远的后人。

  当一切不可能已经变成事实矗立在眼前,那么不妨说,金字塔对于我们长久津津乐道的文史常识有一种局部的颠覆能量。至少,它指点我们对文明奥义的解读应该多几种语法,而不能仅止于在一种语法下词汇的增加。

  本来也许能够解读一部分,可惜欧洲人做了两件不可饶恕的坏事。

  第一件是,公元前四十七年,恺撒攻占埃及时将亚历山大城图书馆的七十万卷图书付之一炬,包括那部有名的《埃及史》。

  第二件事更坏,四百多年之后,公元三九○年,罗马皇帝禁异教,驱散了唯一能读古代文字的埃及祭司阶层,结果所有的古籍、古碑很快就没有人能解读了。

  如果说第一件事近似秦始皇焚书,那么第二件事正恰与秦始皇相反,因为秦始皇统一了中国文字,相当于建立了一种覆盖神州大地的"通码",古代历史不再因无人解读而局部湮灭。

  须知,最大的湮灭不是书籍的亡佚,而是失去对其文字的解读能力。

  在这里我至少看到了埃及文明中断、中华文明延续的一个技术性原因。初一看文字只是工具,但中国这么大,组成这么复杂,各个方言系统这么强悍,地域观念、族群观念、门阀观念这么浓烈,连农具、器用、口音、饮食都统一不了,要统一文字又是何等艰难!在其他文明故地,近代考古学家遇到最大的麻烦就是古代文字的识别,常常是花费几十年才猜出几个,有的到今天还基本上无法读通,但这种情况在中国没有发生,就连甲骨文也很快被释读通了。

  我想,所谓文明的断残首先不是古代城郭的废弛,而是一大片一大片黑黝黝的古文字完全不知何意。为此,站在尼罗河边,对秦始皇都有点想念。

  当法老们把自己的遗体做成木乃伊的时候,埃及的历史也成了木乃伊,而秦始皇却让中国历史活了下来。我们现在读几千年的古书,就像读几个喜欢文言文的朋友刚刚寄来的信件,这是其他几种文明都不敢想象的。

  站在金字塔前,我对埃及文化的最大感慨是:我只知道它如何衰落,却不知道它如何构建;我只知道它如何离开,却不知道它如何到来。

  就像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巨人,默默无声地表演了几个精彩的大动作之后轰然倒地,摸他的口袋,连姓名、籍贯、遗嘱都没有留下,多么叫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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