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是,说是“商榷”,不就是要求人家同意你吗?我说我一听“商榷”这个词,就闻见一股酸臭、迂腐味儿。它总像是挂了一张和和气气的脸,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各项礼数不厌其烦,骨子里却摽足了劲要叫你服他。十二分地狭隘。上大学时我的一位“才子”同学在《读书》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几百字的文章,原作有近万字吧,上下五千年地引经据典,目的只在与某人和某些人“商榷一下”,被删得只剩了二百来字,放在一个什么“求疵”栏目里,弄得我每次见他都问“最近又写了什么求屁文章?”
我说余秋雨这人挺大气宽容的,包容性很强,挺现代的,不过你们都有点老土,有点小农民。
对个别零碎而尖刻的谈论,余秋雨的反应克制,冷静,话说得在我看来很高贵,极有水准,并且我认为有广泛意义。
他说:“一个作家在批评别的作家的时候一定要自我约束,因为作为作家的你,必然是个性化的,排他的,不与别人混同的,避免与别人共用一个艺术尺度的,不会借用别人眼光也不会在乎别人眼光的。这种特点使你与别的作家各自独立,你偶尔有可能谈谈一、二个与你生命结构有粘连的别的作家,如果随意地把某种跨结构的阅读陌生感发表于报刊,结果只能给自己过不去。”
后来《行者无疆》出了珍藏版,精美别致,里面还有一张黑底白字的名片,上面是余老师手书的杜甫诗句:“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足见其取向。
余老师送我一本签过名的,我很珍惜。我把它们和《文化苦旅》《山居笔记》《千年一叹》《霜冷长河》等书放在一起,自以为比别人更深谙这些书中的历程和岁月。
十几年里,不管老师,还是学生,其实都在找寻和确立自己。顽固不化和拒绝时代,是可耻的。而轻易否定和丢弃过往,不仅不科学,而且不真诚。
私下,总是无比庆幸在那样一个关键时刻读到了余秋雨,领略了余秋雨。那是一次偶遇,更是一次暗合。未来的三年,十几年,我会是一个幸运的学生,亲近的追随者。
以后,也一直会是努力的模仿者。
十五年前,书房中的余秋雨(1)
出租车穿越华山路。
梧桐树叶,衡山宾馆,甚至丁香花园,但就是没能晃见上海戏剧学院那块招牌。
因为多出来一条高架桥,我把上戏彻底给丢了,连带那家溢香的法式面包房。
余秋雨说,马小娟你应该回上海看看,上海的变化很大。
可我总是途经上海,一刻不停。即使现在,也情愿坐在浦东巨高的国茂大厦露天咖啡座上,喝咖啡,发呆,隔着条黄浦江,远看上海。懒得下去。
那底下的世界精彩是精彩,繁华也是繁华,感受得到,但不必亲临。我喜欢这样子。
旁边有个摄制组在工作,应该是在介绍新浦东。摄像和主持人在忙,镜头频频扫向林立高楼,那是新浦东的天际线。其余人则和我一样,在露天平台消受。我听说,这座中国最高、世界第三的国茂大厦在峻工后,决定请一对上海夫妇在总统套房“首住”。请哪一对呢?太老的不足以体现这座建筑的现代感,太年轻的又怕承担不了它的重量,选来选去,选了余秋雨夫妇。上海,是他们的居住地之一。
在北京见到余老师,我说我喜欢国茂大厦的现代感,电梯像飞一样,一下送到空中。我在上面安安静静喝咖啡,隔江看上海,像雾里看花。
我还说,有一天我希望自己能在上海买一套房子。
上海的气息,北京替代不了。
上海在我心里,总是欣赏却下不了决心去亲近,迷恋她的文明与国际化,但对自己成为一个上海人毫无信心。
上海总是在下雨,背景模糊。
1989年,夏天。我打着伞,赤裸双脚,糊里糊涂走进那些淌水的街巷,怯生生去敲那些陌生的门。
“这是我的研究生毕业论文,请您当我的答辩老师。谢谢。”
那应该都是精选出来的对中国当代戏剧有研究成果的上海学者、艺术家,他们多数住在三两层的旧式小洋楼里,楼梯逼仄昏暗。厚实陈旧的木地板横在眼前,陌生中带些淡漠。我懵懵懂懂来,懵懵懂懂地离开。
那一天好像一下游遍了上海,又好像在向上海作最后的道别,我出现在上海的一个个公共汽车站,在人群中挤上挤下,走进那些不动声色的小洋楼里,一家一家发放我的毕业论文。最后,连雨都下累了,我挟着我的伞,转车搭乘去西郊龙华的公交车。
记忆中那个地方很远,汽车到达终点后,我茫然四顾,不知从何下手。
今天为帮助自己再想起龙华那个地方,再想起上戏教师宿舍那个小院儿,我特意翻出余秋雨老师写的那篇《家住龙华》。
这篇文章在十年前看过,发现此刻再看,感受已很不一样,除了感动,又多出几份清醒、旁观的审视。甚至想,即便是他自己,也未必察觉到自己那时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一种怀疑和动摇?
那是一篇与死亡有关的随笔。不知是因为家住龙华才引出死亡的话题,还是因为连着参加了几次上海文化界友人的遗体告别仪式,余秋雨这篇病中的小文显出少有的伤感、迟疑。
那都是些中年早逝的教授、学者,余秋雨在悲悼友人生命早逝的同时,也返观了自己生命的形式与可能有的结局。
“昨夜读的是霍达的《国殇》,才读两页,纸页就被泪水浸湿。他们也是中年,他们也是教授,全死了。”
“仪式结束了。我默默看看大厅里的种种挽联,擦不完的眼泪,堵不住的哽咽。突然,就在大厅的西门里侧,我看到了我的另一位朋友献给陈旭麓先生的挽联,他的名字叫王守稼。但是,他的名字上,竟打着一个怪异的黑框!”
“直到去世,王守稼依然是极端繁忙,又极端贫困。他的遗嘱非常简单:恳求同学好友帮忙,让他年幼的儿子今后能读上大学。这也许是我们这一代最典型的遗嘱。”
恕我年轻放肆,今天,在悲怜与痛楚的后面,我却读出了余秋雨的矛盾与放弃。矛盾不是对某个具体的人人品、学识的怀疑,放弃也不是对他们个体生命、事业的否定,这矛盾与放弃,应该是源自余秋雨自我深处对生命形式的追问,源自对中国传统文人生命结构的动摇。他在这篇小文的后面追加了一笔,说它在《小说界》发表后在上海的文化界引起反响,还在一次“上海人一日”征文中获得首奖。他说这大概是由于评委都是文人,对他笔底流露的某种苦涩也有一点切身感受的缘故。我却依然愿意沿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看来许多人都困在其中,更多的人沉浸于这种群体的困境中,以为人生终于有了一个归附,自己总算成为了某一类人。这种对苦涩的所谓“感受”中,根本没有任何的反省成份,反倒多多地透出这个群体由来已久的自得与自赏,而个人生活中的一些不如意甚至失败,反成了社会对他们的亏欠。很少有人能从自己的角度来反省这样的人生境遇。人们没有足够的能力,或勇气,最终找到一个出口突破出来,成为独立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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