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余秋雨_哈马忻都【完结】(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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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他觉得窗口喊叫也不文明,干脆就在这条小路上来回散步,做一个“护草使者”。我们碰到他,叫一声“院长好”,他会慈祥地询问:“哪一个系的?哪一个班级?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过了五分钟,我们拿了一本书返回,又碰到他,再招呼一声,他又慈祥地询问:“哪一个系的?哪一个班级?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有时为了一件什么事来回穿行几次,他都是如此慈祥询问,不知内心是否怪异:同名同姓的学生怎么那么多!

  有人敲门(6)

  听老师们说,学院从横浜桥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市政府原本划出的地很大,把现在的华东医院、华山医院门诊部、上海宾馆、静安宾馆、希尔顿饭店的地域全部包括在里边了。熊佛西院长背着手走了一圈说:“这么大,谁扫地?”

  这么昂贵的黄金地段被老院长放弃了,一直让后任者一次次扼腕,但我倒能领会这位前辈书生的观念:办学校,一要种草,二要扫地。这个观念十分环保,十分节俭,因此也十分

  现代。

  我站在窗口想了一会儿,便转身坐在办公桌前,打量起这间屋子。刚才进来时我没有把门关死,留了一条缝,这也是因为想起了熊佛西院长的一件往事。

  当时熊院长坐在这里,服务员老杜每次都不敲门,一拧把手就进来了。熊院长对此颇为恼火,一次次告诫,但老杜实在想不出敲门的理由。他觉得自己既不是客人,又不是汇报工作,只是来送开水、擦桌子的,当然是越轻越好,敲门干什么?因此到时候还是下不了手,只是把动作放得更轻,试图在熊院长毫不觉察的时候做完他要做的事。可想而知,这种踮脚屏息的状态更把熊院长吓得魂飞魄散,一怒之下命令老杜退回门外,敲三下门,听到屋里说“进来”,再推门。但是,可怜的老杜试了几次老是觉得不是味道,总是期待着熊院长不在屋里的侥幸。可惜,熊院长每次都在,最后只得让老杜离开院长办公室,到理发室去了。老杜很快学会了理发手艺,直到我们做学生的时候去理发,他还在一次次感叹:“熊院长真是奇怪,他在屋子里又不做坏事,老要我敲门干什么呢?”

  后来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是苏坤院长,一位河南来的革命军人,在军队里领导过一个剧团。他与熊院长就完全是两路人。他也有一个服务员,是他在军队里的马夫,姓张,跟他一起进了上海。听老师们告诉我,当时英武魁伟的苏坤院长在礼堂里向全院教师做报告,气氛庄严,北方口音在上海人听来是一种天然的领导者语言,大家都恭敬地做着笔记。突然,礼堂后面响起三声敲搪瓷碗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一个沙哑的河南口音:“团长,别说了,吃饭了!”

  全体教师愕然,苏坤院长则一笑,停止报告。

  老张觉得团长还是他的团长,便乐呵呵地跨着牵马般的步子,朝食堂走去。

  苏坤院长出于好奇,用过办公室里的这个壁炉。麻烦的是找不到柴禾来烧,伙房里也没有,那里用煤,因此还是要请老张去拾捡枯枝。当壁炉终于点燃起来的时候,苏坤院长通知其他干部一起来取暖,北方来的干部们早就受不了没有取暖设备的上海寒冬。据说那次坐在壁炉前的干部们坐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鞋子、袜子向着火焰烤,因为最冷是脚。人多势众,那味儿,使苏坤院长不敢再试第二次。

  苏坤院长爽朗可爱,一直保持着河南人的习惯,平生饮食至爱,是油条和豆浆。他认为,真正的理想国,应由这两样东西组成,当然也可以再加一点其它东西。就在我担任行政工作前几年,他还在做院长,亲自写了一首校歌,让全体同学学会,准备在院庆大会上全场齐唱。那时已经改革开放,同学们的顽皮劲头勃发,不知事先有谁组织过,那天全场唱出来的,居然齐刷刷的是河南方言!对此,苏坤院长一点也没有生气。

  “浦江之滨,有一座艺术殿堂……”过了很久,校园里还有学生边走边用河南方言哼唱着。

  想到这里我笑了出来,没想到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报告!”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想不到这声音与这屋子的关系,与我的关系,只当是门外有表演系学生在练台词。

  “报告!”又是一声,更加响亮。我突然想起当年熊院长要老杜敲门的事,觉得这声音似乎与我有关。

  “进来!”我说。

  进来的是一位老人。我一见就站起身来,却不知叫他什么合适。

  他姓吴,在我考进这所学院的第一天,就见到了他。他是我要就读的那个系的党支部书记,也是一位老资格的革命军人,是我们这些学生平日能见到的最高领导。文革中当然被作为“走资派”而打倒,但始终没有成为焦点,文革结束后那么多年,一直没有见着。因此,今天看到他突然站在面前,我立即回到了刚刚考上大学的那个时候。但是他,居然用军人的姿式向我“报告”!

  “院长,”他说:“我向你检讨!”

  “吴老师”,我终于憋出这个称呼来了,尽管他从来没有做过老师。他早已离休,我上任时翻看各级干部名册都没有他的名字,因此叫老师比较合适。“请坐,慢慢讲。”我说。

  他说他犯了一个错误,离退休干部们不放过他,要求学院给予公开处分。他来找我,一是检讨,二是表示愿意接受处分,三是希望这个处分不要张榜公布。

  “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我问。

  原来,一位老战友病逝,他赶回家乡去送葬,回来时另一位老战友出点子,说自己的儿子是火车司机,让他坐在驾驶室后面的角落里回上海,不用买车票了。他真的这样做了,却想不到,到了上海,没有车票是出不了站台的。他被火车站当作逃票者扣押,后来只得由学院派人领回。领回后,老干部们一片哗然,认为他丢了老一代革命军人的脸,不仅要处分,而且要开批判会。

  有人敲门(7)

  “其实这事用不着找你院长本人,我……”他显然已经被一批与他同资历的老干部搞得很紧张。

  “吴老师,你应该找我。我保证,你不会为这事受任何处分。”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无法向他说明理由,便把惊讶不已的他送出了门。

  理由很简单,这是贫困造成的,与品质无关。

  革命军人进驻上海后,虽然做了干部,有很大一部分还过着相当艰苦的日子。照理,他们的薪水在当时不算低了,但如果婚姻不太美满,又要抚养一个不小的家庭,情况就很严峻,这位吴先生就属于这种情况。我还记得做学生时有一年春节给各位师长拜年,其他老师家都会端出一点糖果,而他家端出来的却是一小碟“炒米花”,可见家境拮据。

  他用几十年前做军人时的一声“报告”,不经意地提醒我,他一直处于军人般的清寒之中。这样的事情本来我只需同情,不必负责,但他向我“报告”了,因此又不经意地提醒我,从此,这个院落里的很多喜怒哀乐,都与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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