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青翠的年轻脸孔,就这么手舞足蹈地笑着跳着陷进了时之流沙,带着无知的欢快消失在这没顶之灾里,安乐死亦不过如此了罢,如此一来任何一种表情都不再具备个人情感——我们谁都不知道今生就是这样开始的,开始得如此狼藉如此懵懂,天涯四散,一去是多少年。
我所要说的,与时代无关。
无,关,时,代。
时代没有错,错的是个人的命运。
不,命运更没有错。
……无人对错,没有真假。
我们的时代,只有虚实。
彼时我不分虚实,深陷爱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谓是一叶障目:投入得连时代与命运也丝毫无暇关心了。
我想:微青,你我之间如七律古诗,你挥笔定了首联,我得削砍了我的意志以求对仗你的平仄,意境,末了还要为你押韵。
最可悲的莫过于,往后的颔联,颈联……尾联,你却再不关注我谱写了什么。
Scene II
容我从这一场开始偷换人称吧(往事历历实在栩栩如生),并且省略掉那些呐喊和彷徨:那年代谁不是一把汗水一把血泪。
不能省略的是:谁也不能不信红颜薄命,你可知你实在过分美丽。本来这也不足侵蚀你的造化,但你生性是放肆如风的野马,在他人视线中驰骋而过,如闪电刺破夜空,此生再难忘怀:至少于我是如此的。生产队里的知青有好些熟脸,无外乎旧日校友,街坊大院邻居,但一开始都叫不出名字,只有我这是你同班同学。大概是因为人生地不熟,你就原谅了我昔日冒犯,和我渐渐熟络起来。知青的生活要多多无聊就有多无聊,下地磨洋工,除了打架就是看打架,你简直是我们的一抹黑暗之光。
一开始你也看上去很快活,除了想家之外,常跟我们混在一起喝酒,唱歌,偷萝卜,享受小伙子为你殷勤,吃醋,逞强或者打架……后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不记得了,很快你好像病了一样,整个人很楞很阴,也不上工,成日在床休息。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4)_尘曲
人们说你病了,但我来看你,你又什么都不说:我们都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
来照看你的人可真是多,自己的份粮都抠出来煮粥端给你。我的大概算不得什么……罢了……于我个人而言,所有的周折和动荡都值得省略,在那一天面前: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我偏偏要挑那一个晚上找生产队长说返城,更可恨的是为什么那狗娘养的忘了这回事?
队长在强奸你,本来是你的命运,于我无关,但我一脚跨进了那个破门撞到这幕——(老天哇他竟然就猴急到没插门!)——从此我们就不得不被改写。
推开门,我一惊,他一吓,说了什么谁都想不出:“看……看……啥??你也要来?”
你眼里是空的,无泪无光,可能禽兽嘴里的恶臭令你恶心,你的头一直偏向墙的那边。
换作今日无非是我操起条凳就砸他脑开花,但那一年我十七岁,你十七岁。我是刚刚被原谅了缺乏生理常识犯不敬的少年,我张大了嘴,几乎不知道他在对你做什么事情:当然一定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但究竟有多不好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是张大了嘴巴,比你更羞愧更紧张更愤恨更害怕……却不知所措:好像被强奸的是我自己。
我脚步被粘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我该做什么?不晓得哇。
队长慌慌张张从你双腿间抽身下来,一边拉着裤腰带一边狠狠掐着我的胳膊把我拽过来,说:“你们不许动!给我呆在这里!”
我们反倒成了婊子和嫖客,卖淫嫖娼被抓了现行,队长只差没把我捆起来:他嘴里日妈捣娘地碎碎骂着,操起一根条凳作要打人状,把我逼到墙角,啪得竖着落下条凳,把我绷直了卡在土墙与条凳之间,我楞成木头桩子,而你仍躺那张桌子上,只是蜷缩了起来像虾米一样侧身过去……我看不见你的脸了,微青,只是你肩膀颤抖着,令我揪心。
“你看啥看你?!你说,你要找她来干啥??监……监视我?”
“我……我……队长,我来找你来说返……”,我又改口,吞下了返城二字,“找你汇报思想……”末了我又添加了一句,“我前天跟你说了是今晚上的……”
队长脸绿了,理亏又气急,啪得给了我脑袋一掌,“说了的说啥说啥?谁他妈说今晚的?个狗日的闯起来,想干啥?要造反?”他嘴太碎了,啰啰嗦嗦一直骂……骂了什么全不记得了,只晓得他一遍又一遍,顶着我的鼻子说:你要是敢说出去我阉你全家,你一辈子别想返城……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5)_尘曲
队长又羞又苦恼,拿手里这一对婊子嫖客不知如何处置……又不能杀又不能剐,威胁了半天已是深夜,我困得想睡,他又一个耳光把我扇醒了,骂骂咧咧道,滚回去!记着,要敢往外说……你们狗男女……叫你哭爹喊娘!
Scene III
那夜月色如练,我把你送回住处,一路你走在前,我在后面诚惶诚恐,又不敢超前又不敢落后,其情其境真像两只孤魂结伴寻尸。
走了一大半,见着茅屋如豆灯火,你不走了,哇地一声痛哭起来,几乎应声倒地垮掉,坐在泥地上不起来,只是痛哭。
我吓傻,又揪心,悄悄靠近你蹲下来。
少年的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也不知要说什么:就这么蹲在你身旁,后来蹲到双腿彻底麻了,也就垮坐在地上,近在咫尺,整整等你哭了将近一个时辰。
我已经浑身都是蚊子叮咬的包了,估计你也是。
你挠着蚊虫叮痒,涕泪早已糊弄了整张脸,混着汗水,披头散发,真是女鬼。再无更狼狈的时相了。你哭得彻底累了,就止了眼泪,终于静了静,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回了屋——我仍是陪着的。
我们此生交集始于是夜……是夜你我却无一句言语,一丝碰触。
是否因为我一再的,一再——从见证你的初潮起——就不断见证你人生中一次次最为落难最为鄙陋的狼狈时刻——因此注定这孽缘无从了清?
而又正因如此,你也就无法,真的是无法爱上我:我这个意味着你全部不堪回首之事的代名词。
翌日你继续生病,不上工。但现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队长知。
唉,很多年之后你说,有一天你被队长找去说要谈谈思想工作。队长垂涎佯问,有什么心里话,都说出来,他做主。你很想家,说着说着就掉了眼泪,哭啜着:我想返城,我想回家。
我能够想象你当时的样子该有多美多楚楚可怜,多让男人臊急难忍。就这样他说唉呀姑娘家不要哭啊我可以让你返城啊我可以让你回家啊……
我撞见的早就不是他干的第一次了。
后来我实在是穿够了小鞋,队长无处不恐吓我整我,要我关紧嘴巴。我竟也真的就噤若寒蝉……若干年后你还是那么恨我窝囊……但那时也许我的懦弱又是冥冥之中最对的选择了罢,毕竟这等事情若闹得人尽皆知,对你于事无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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