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快与那个解放军谈恋爱,大概是想改变出身。解放军后来被调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恋爱四年,相见不多,他还以为你是处女,等你在结婚前夕向他坦白了隐藏多年的往事,事情便再次逃逸了你的那厢情愿:未婚夫听后火冒三丈离你而去,再无音讯。
于是四年后你又狼藉地回来,好似已经旅世一遭,人间风景一览无余,不过如此,遂田园归,与我结婚。
我娶你那夜,母亲哭了,父亲终于不认我了。微青。
Scene VII
爱情是狗娘。婚姻是狗。狗长大也不认娘。
婚礼真是凄惨,每个人都揣着心底的一块秤砣,铅黑色沉沉的,喜酒比黄莲还苦。少年的我在日记里写过要娶你吗?若有,那彼时之愿兑现此景,便是对幻灭的精确注解。
结婚好久了,我都无法与你同房行事,你静静背对我侧身躺着,入睡与否不得而知,但这个姿势足以再三令我噩梦般的想起那张桌子上你的侧影,真是欲哭无泪,心情全无。我从未主动过,也许你因此还会觉得我窝囊,但你可曾想过,当年在诊室的惨叫,如铁耙将我五脏六腑都绞成了血泥,我没阳痿已经是他妈的万幸。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9)_尘曲
后来有次夜里吃饭,是什么缘故已忘了,我喝了好多白酒,脑子燃烧起来,但未醉倒,想的满满都是你,我,我们……往事历历:这些年日子还有谁比我们活得更操蛋,我受不了了,遂啪地一声撂了筷子,全然不顾酒席上人们还在放肆,站起身就踉跄离开,刮倒了椅子。
人群的兴致短暂地微跌一下,很快就不理会我的离场,我得以这样冲回家,幸好你在,幸好你在,我紧紧抱你,紧紧地,满脸都是泪。
你没有多说什么,依稀还抚了我的发,拭我的泪,这温柔亦罪,一如我的粗暴,被惩罚的是身体。你很沉默,也许于你而言这只不过是一种复习。
你落下过病根,怀着余年的时候一直这不对那不对,还好有惊无险。我们的出身加上头上的丑闻,过得好辛苦,父亲去世后我顶替他在工厂工作,你在工会打杂,偶尔演出跳舞:微薄的收入带来微薄的生活,导致更微薄的命运。
儿子出生了,我们的孩子。他长得真是太像你,将来必定是清俊修长的美男子,我很笃信。
孩子也曾经极其短暂地,给我们增添了一抹亮色,三天还是五天,你我温和相待,轻声细语生怕吵到了他:原来我们也快乐过温存过的。但是丑恶的生活真相又很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吵架太多了吗,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日子,全天下老百姓不都这么过,我不知道你哪里来那么大的火气,日日与我吵架。两个人像杀得面红耳赤的斗鸡,你累了,叹,你叫我怎么对你有感情?我一看着你就想起那些破事儿。
是呀我多懊悔我总在你的不堪中出现;你一旦直面我,就得被迫直面那些历历往事,我还是那个提醒你裙子上有经血的傻子,叫你恨不得洗干净,恨不得藏起来,恨不得不见。
吵架不过瘾,开始闹出走。那次你砸了所有触手而及的东西,连余年的小碗都不放过。他一直在大哭,你一直在大骂,令我复又听到那诊所的惨叫声,尖锐又刺痛,五脏六腑都在噪音中疼起来了,真是忍无可忍,血往上涌,我狂吼:都他妈的给我闭嘴!!劈手两记耳光,你被我掴到了房间一角,嘴巴闭上了,捂着脸爬不起来,我连掀带摔地把剩下的家什通通砸碎,像头暴怒的野兽,一边毁坏一边大吼,“我操你大爷的别以为是我舍不得,这个家我他妈说不要就不要了,要砸就全砸了!!!你个要遭报应的贱货……”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10)_尘曲
如同洪荒过后的世界末日,最后一块碎瓷片儿在地上跳了两声,天下太平,终于静了——我终于落得耳根清静了——连余年都吓得止住了哭声。
未曾想到说不要就不要了的,是你。末日过后你负气出走,出走是小孩才做的事情啊,你我早不是孩子了,你怎么就能说走就走。
你这是第一次出走,一去半年,躲到了娘家。气消了,就回来了。还是我去找的你。
日子从断裂处继续,我们开始玩起狼来了的游戏。
仍然吵架,吵到气急,你的出走屡屡发生,我一开始每每都很惊慌,次数多了,就见怪不怪了。已经懒得再想你是对我不满,还是另有新欢,你还是那匹野马,不甘伏骥等死。游戏玩过太多次,你乏了我疲了,直到有一天狼真的来了:
你上白班,我值晚班,下午睡醒起来我在家略作收拾,偶然发现齐明的来信,是已经阅过的,信封上他还注的是你别名。我直觉你们不对劲,犹豫了下,还是打开来,看完,不由得冷冷苦笑,又有点天旋地转,就地颓然枯坐,抽烟,等你回来审讯。
你回来,房间里未开灯,黑影站起来,啪得把信纸往你脸上一扔:怎么解释?
我们复又开始吵,吵了一个时辰,我头痛欲裂,该上夜班了,我不想上班但要出去透透气,便摔门走了。我坐车间里一直心里不踏实,凌晨回来,家里空的,余年都被你抱走了,我看着桌上撕碎的结婚证书,纸屑纷纷,顿时明白大势已去……我直发抖。你连一个字都不肯留。一个字都不肯留哇,微青。
你该不会以为只要撕碎了往事,记忆就可以抛撒一空罢。
我怨怒交加,咒你可千万别回来,否则我难保不会操刀捅你。
但一个星期之后你回来,像一个规矩的新房客,与我客客气气说话,收拾东西。我也没想杀你,或者说忘了想要杀你。我以为有希望。按捺着不作声,沉默不言看着你背影,你收敛一件件东西,从衣服到信件,手脚麻利一如好戏散场之后收敛道具的魔术师。
我眼前晃过那个田野间羞赧气急并推搡我的少女,月色皎白的山路,残阳如血的黄昏……岁月深处的你与我。
我就这样徒劳握着大把一无是处的回忆,坍塌颓坐,热泪如倾。
梦呓一般唤你,微青。
……微青。
你未听见,抑或不予理会。我固执地叫你,微青,微青。你终于转过脸来,神色不耐,冷冷看我。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11)_尘曲
微青……余年还小,你不能走。
你吝啬极了连冷漠都要收回,转身继续收拾不再理我。
我失去控制,大喊“你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为什么……”我扑过来抱紧你,又抓着你的肩膊,狠狠地摇撼你,狠狠地,像是要从你这具沉默的签筒里摇出一根卜运的卦签,看看我们余生,是否还有继续。
我累了,你比烈士更刚毅,用沉默为你内心的真相封缄。
我求卜不成,跌坐,几近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你在我面前这么多事情……你就这么舍得我……”
复又卑微求你,“微青……微青,我对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舍得走……齐明他不会像我这样待你的,不信你去过过日子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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