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曲_七堇年【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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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够了。她这一次是被命运强奸,我再不想牵涉进去了。

  那次终于寻到了时机,我暴力打断她的絮叨,止住她继续:“好了,好了,不跟你吵了,你清静点儿,听我说,你听我说:余年交给我养大。我房子给你,再给你找个保姆。我们离婚,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认真的。”

  Scene X

  她后来的故事我不再清楚,亦无从知悉。

  数年来我定时把生活费交给余年,让他去看望母亲。但我不去了。我不想再见她了。我知道这样对余年来说也许很残忍。但有多残忍,我也不顾不上了。其实在很多事情面前,我承认男人是比女人更害怕的。我们男人不喜欢做弱者——这里所谓弱者,是指被噩运捕捉尔后不得不与其携手苟活的人——而在噩运莅临之前只要跑得够快,就可以避免被称为弱者:男人体健善跑,所以噩运面前逃得比较快。

  我带着余年过单亲家庭生活,直到陈悦出现。好素好平凡的女子,如一张陈旧的床单,已洗得褪色而光滑,纤维深处浸透着一个家的独有气味,日日夜夜,那气息都铺开在固定位置,等你归来。

  她是刚结婚不久丈夫就早逝,没有孩子。都在一个单位,是厂医院的儿科医生,脸熟,也止于脸熟。余年经常生病,我便不得不经常找她,一来二往便熟悉了彼此。她对我默默有意,但我好累,但凡想到要你一言我一语地活生生把一段恋爱给谈出来,就觉得怕,实在是太累人了:我真的无心也无力奉陪,遂任她情愫自生自灭。

  那年春节,大年初一的,余年又发烧了,团聚过年的夜晚,我顶着一街万家灯火,踩着遍地鞭炮,匆匆抱孩子去厂医院打吊瓶。陈悦单身,就不幸经常被安排去值这种班,所以那天又是她照看我们父子。

  我在儿子旁边的病床上,累得昏睡过去,陈悦默默陪了我们一宿,给儿子换吊瓶,喂药,倒水,拧毛巾冷敷,连我身上的被子也是她牵来盖上的。

  天亮我才醒来,儿子还在沉睡。模模糊糊的视野,清净无人的雪白病房,陈悦坐守我们父子,见我醒来,赠我静静一笑。

  彼时应景令我多年难以忘怀:女子温净如晨,秀丽如菊,我忽然好想,好想,再要一个妻。真真正正的妻。

  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女儿余悦。余年已成少年,我全副心思都转扑到了小悦身上。虽然那时又逢改革新制,下岗潮起,人心惶惶,但陈悦已提前转去了大医院,我也办了提前退休,手里还有本事,去朋友的地方做汽修机械师,虽是蓝领,收入却很好。日子渐渐好起来,我整个人从心念到生活,都终于有了人到中年应有的井然。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15)_尘曲

  好多事情好多人,都淡入了光阴。我不复记忆,亦没了牵挂。

  又隔些年,有天陈悦值夜班,清晨回家来,在我床边坐着,欲言又止,等她躺下,我问,有什么心事,她说,昨夜遇到叶微青被送来了医院,她被烫伤了。

  叶微青,好遥远的三个字,撞击我耳膜,我缓缓地从深渊之底捞拾起一块湿淋淋的记忆,拿在手里端详,噢,叶微青……是有这么一个人,曾经住在我心底。

  我沉默。陈悦说,有空你还是去看看她吧。

  说罢,她淡淡地翻了个身,背过去闭眼睡了。

  Scene XI

  叶微青的保姆是我给找来的一个农村乡下姑娘,人还算老实。我每月按时付给工资,嘱咐她老老实实照顾病人。后来保姆恋爱了,是附近洗头店的打工仔,小伙子品行不正,害得小保姆又伤心又没辙。

  那天保姆又失恋,心情不好,想着小伙子的事情,倒开水的时候就走神。这一走神,开水就溢出杯子洒在了保姆手上,她烫得大叫又撒手,锡壶掉下来,整壶开水就泼洒在了微青的双腿上。

  但是叶微青下半身瘫痪,是一丝知觉都没有的。

  没有知觉不等于不会被严重烫伤,等保姆反应过来,微青的双腿已经被烫得脱皮,发红,后来起满了大大小小水泡……

  我带着余年去看望她。

  在净白如太平间一般死寂的病房,她躺在床上,双腿上涂满了药膏,吊起悬空通风,防止进一步溃烂。

  我又一次被迫直面了她,目睹她的容颜发肤在命运与岁月的风化过后留下的残迹。很多年以前——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她喜欢跳舞。在大仓库里的联谊会上,穿着艳红的绸衫绸裤,黑油油的长辫子上扎着红缎子结,与知青男伴跳喜儿和大春……呼喊声震耳欲聋,头顶的吊灯被回声振得轻轻抖落尘埃……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又说起了这个。人年纪大了会很健忘,近前云烟,过眼就不记得,脑中印刻的,只有很远很远以前的几幕人事。

  而今我再看着她,那个跳喜儿的姑娘早就死掉了,其骨灰敷在微青的脸容上,颓败而黯淡;发枯如草,凌乱凄凄。脸颊瘦瘠凹削,眼眶发黑。十多年的瘫痪,双腿肌肉早已萎缩至只剩两根枯枝,所幸没有生褥疮。她此时半躺在病床上,一双空洞的目光捕捉我的魂灵……

  这便是曾几何时我爱极又恨极的女子微青。我的少年,青年时代。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16)_尘曲

  人世万物,因缘和合,诸行无常,你奈它何。

  我但且只能苦苦一笑,爱恨付之一炬,泯了恩仇。

  我走近她,以我这中年之身,小心翼翼地缓缓迫近我少年与青年之所爱,说不出来话,就拉过余年来,让他伴我一起坐在微青床边。

  我很徒劳地削了个苹果,切成小块,喂她吃。陪坐几个时辰,看望一场,我却未能成功地吐出哪怕一句完整话来。无法说。无法说。

  余年也坐于床边,低头垂目,不发一言。他渐渐长大,果然俏似微青极了。眉目清俊,颀长挺拔。但他生性过于敏感,童年又过得寂寞,因此总是不够晴朗,显得阴郁寡欢……气质亦庄亦邪。

  我只是有点愁,觉得他太阴柔了……偶尔都令我错觉他就是微青。

  久坐之后,我收回愣在余年身上的目光,正色道,微青,你好好养伤,别的不用担心。我跟余年会常来看你。我先走了……要不然,余年再留会儿,陪陪你吧。

  我起身,微青忽地滚出一滴泪。轻轻抬手,似在挥别,又像凭空欲要抓住什么似的。

  我心里难过,亦应和她,伸出手去握她。我薄薄地捏着她孱弱的手指,轻轻抚摩,不敢用力。

  我们凭借这薄薄的手指之触,欲在命运洪流之中不离不弃一般,依依不舍。如传世的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中,以手指相触的亚当与上帝。

  微青竟然开口说话了。

  她说,余生。你是好人。……对不起。

  对不起。

  Scene XII

  这是叶微青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当夜微青爬出窗外,坠楼而死。那次看望,也就成为了我们的最后一次团圆。

  是夜还发生了太多意外。又恰逢女儿毕业回家我开车去接机,送她回家之后,我无处可去,本来想直奔医院再看看她,不想如此巧合地……我第一时间为她遗体的送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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