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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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消说,您已经收集了所有的证据,证明您那里是癌噗?”列夫·列昂尼多维奇从一鬓延伸到另一鬓的奇异眉毛弯曲起来。在毫无可笑之处的最普通的谈话中,他的表情总是带有嘲弄的意味,只是不知嘲弄何人。

  “还没收集齐全,’东佐娃承认。

  “都是哪些,能举个例子吗?”

  她说出一些症状。

  “证据不足!”列夫·列昂尼多维奇指出。“正如拉伊金所说的那样:远远不足!等薇加奇卡在诊断意见书上签了字,咱们再好好谈谈。我不久就会被派去主持一所医院的工作,那时我想把薇加奇卡带去当诊断医师。您放不放?”

  “薇加奇卡我可绝对不放!您带别人吧!”

  “任何别的人我都不要,只要薇加奇卡!否则给您开刀又图什么?”

  他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把一支烟抽到不能再抽的地步,可心里想的却完全是正经事。正如那个科里亚科夫经常说的:年轻的没有经验,年老的精力不足。但汉加尔特目前(和他自己一样)正处在顶峰时期:经验的稳子已经灌满了浆,精力的茎秆茁壮结实。他眼看着她从一个小姑娘似的住院医师成长为如此干练的诊断医师,以致对她的信任不亚于对东佐娃的信任。有了这样的诊断医师,外科医生纵使是个怀疑论者,也尽可高枕无忧。只是女人的这个顶峰期比男人的短。

  “你哪儿还有点心吗?”他问薇加。“你反正吃不下,还得带回家去。让我吃了吧!”

  玩笑归玩笑,夹干酪的面包片当真出现了,他一边开始自己吃,一边劝别人也吃:

  “喂,你们也来一点!……昨天我去参加了一次审判会。你们真该去参加,大有教益!是在学校里进行的。到会的有四百人左右,要知道,这是很有意思的…情况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因肠套结发生梗阻,需要开刀。手术做了。孩子活了几天,已经能做游戏!——这是确定的事实。忽然又发生局部梗阻,结果孩子死了。在调查过程中那个可怜的手术大夫被折腾了8个月,在这8个月的时间里看他怎么给病人做手术的!现在,出席审判会的有市卫生局里来的人,有全市首屈一指的外科大夫,有来自医学院的公众起诉人,你们听见了吗?这公诉人猛攻‘白大褂’的犯罪态度!把家长也拉来作证,——也算是找到了证人!什么连被子都盖得歪斜了,反正什么蠢话都有!而群众,我们的公民,坐在那里眼睛都气鼓了:瞧,这些混蛋医生!而听众里面也有医生,我们完全明白事情有多么荒唐,明明看到这是个泥沼,却又扭转不了局面:要知道,这是在把我们自己往泥沼里抱,今天你倒霉,明天也许就轮到我!而我们谁也不吱声。如果我不是刚从莫斯科回来,大概也会一言不发。但在莫斯科呼吸了1个月的新鲜空气之后,我的好多观念似乎都起了变化,原先以为是生铁浇铸的隔墙不料竟是朽木的。于是我就跳出来发了言。”

  “那里可以自由发言?”

  “嗯,有点像辩论会。我会:你们煞费苦心地安排这么一场戏来演,不觉得害臊吗?(我就是这样放的炮!他们企图制止我:‘不许他讲!’)你们以为医疗错误容易发生,而审判错误就不容易发生是不是?!要知道,这一事故应是科学分析的课题,而决不是审判的对象!应当只把医生们召集起来,进行专业性质的科学分析,无须他人参加。我们外科医生每星期二、星期五都要冒险通过布雷区!我们的全部工作都应是建立在对我们信任的基础上,母亲应当信任地把孩子托付给我们,而不是到审判庭上来作证!”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即使这会儿也激动不已,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颤动了一下。他忘记了干酪面包还没有吃完,撕开只剩下半包烟的包装纸,抽出一支点上,吸了起来:

  “而这个手术大夫还是个俄罗斯人呢!倘若他是日耳曼人,或者是犹太人,”他掀起嘴唇把“犹”字说得很轻又拖得很长,“那岂不有人会喊:‘绞死他,还等什么?’……不少人为我鼓掌!想想看,怎么能沉默呢?既然绞索已经套到了脖子上,那就应该把它扯断,还等什么?!”

  在听这番叙述的过程中,毅加受到极大的震动,连连摇头。她的眼睛现出聪明、紧张、会意的神情,正因为如此,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喜欢把一切都告诉她。而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听了却困惑莫解,她抖了抖大脑袋上剪短了的灰白色头发:

  “我可不同意这种看法!对我们做医生的不这样要求怎么行?有人把纱布缝在病人肚子里,是忘记了!有人把生理盐水当成普鲁卡因给病人注射!有人上石膏造成病人腿坏死!有人把剂量搞错十倍!输血的时候把血型也弄错!把病人烫伤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这类情况怎能不由我们医生负责?应该像对待孩子那样揪住头发把我们加以教训广

  “天哪,您简直要把我置于死地,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列夫·列昂尼多维奇把五指张开的大手举到头上,仿佛是在自卫。“您怎么能这样说话?这里的问题可说已经超出了医学的范围!这是关系到整个社会性质的斗争问题!”

  “喂,请听我说!请听我说!”汉加尔特力图抓住两人的手不让挥动,促使他们平静下来。“当然,应该提高医生的责任感,但具体办法是减少他们的工作定额——减少一半,减少三分之二!门诊时一个钟点要着九个病人——脑子里难道能容纳得下?应当让医生有可能从容不迫地跟病人谈谈,从容不迫地进行思考。如果动手术,一个外科大夫一天只做1例,而不是做3例!”

  但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和列夫·列昂尼多维奇依然各持己见,一而再、再而三地互相叫嚷。最后,我加终于使他们平静了下来,并且问道:

  “后来怎么结束的?”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把眯缝的眼睛睁开,微微一笑:

  “顶住了!整个审判会的预期目的破灭了,只有一点得到确认;病历写得不够确切。不过且慢,这事还没有结束!判决之后,市卫生局的官员发了言,说什么我们对医生的教育不够,对病人的教育不够,工会开会太少。最后由全市首屈一指的那位外科大夫发言!他从这一切得出了什么结论呢?悟出了什么道理呢?他说:‘同志们,对医生进行审讯,这是良好的创举,十分良好!…”

  第二十七章 人各有所好

  这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巡诊也是一般性的: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独自去看由她负责照爱克斯光的那些病人,到了楼上穿堂里,一个护士陪她一起去。

  这个护士就是卓娅。

  她们在西布加托夫床边站了一会,但由于对这个病号采取任何新的措施都由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亲自决定,所以她们没待多久就走进病房里去了。

  原来,她俩的身材高低完全一样:嘴唇、眼睛、帽子都相应在同一水平线上。但因卓娅结实得多,所以显得大些。可以设想,过两年她自己当上了医生,那她看上去会比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来得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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