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沿着走廊走去,奥列格则站在那里望着她那娇小的身影渐渐远离。
他随即又出去散步。满园春色,令人流连忘返。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两个小时,他吸着新鲜空气和温馨。他已经舍不得离开这一曾囚禁他的小花园。想到自己不能眼看这些日本槐树开花,不能眼看这橡树迟些时候出芽长叶,不免感到惋惜。
今天他好像连恶心的感觉也没有了,也没觉得浑身虚弱。这时他倒十分愿意拿起铁锹翻翻土。他渴望着什么,但究竟渴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发现大拇指在食指上空捻,下意识地想要支烟抽。不,哪怕做梦想抽烟也不行,戒了就是戒了!
走够了他便去找米塔。米塔真不错,她已把奥列格的那只背包领来了藏在浴室里,浴室的钥匙将交给晚上来接班的一个年纪大的女工友。下班前他必须到门诊部去领取所有的证明。
他出院这件事正逐渐变成不可更改的事实了。
他沿着楼梯走上去,这虽不是最后一次上楼梯,至少也是最后几次之中的一次了。
到了楼上他遇见卓娅。
“暗,一切都好吗,奥列格?”卓娅挺自然地问。
她的态度大方得出奇,语气是那么自然,一点也不勉强。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既没有使用亲眼的称呼,也没有唱着《流浪者》中的插曲跳舞,也没有氧气筒旁的那一幕。
也许她做得对。难道应该时刻提醒过去的事?念念不忘?吸着个嘴赌气?
从某一天卓娅值夜班的晚上开始,奥列格就不去纠缠她了,而是上床睡觉。从某一天晚上开始,卓娅也以若无其事的姿态拿着注射器走到他床前,他就倒过身去让她打针。从那时起,他们之间逐渐形成的关系有如曾经被提在两人当中的那只胀鼓鼓的氧气袋,突然悄悄瘪下来。随后完全消了。只剩下友好的问候:
“暗,一切都好吗,奥列格?”
他以两只长胳膊撑住身子靠在桌子上,让一组蓬乱的黑发耷拉在额前:
“白血球两千八。从昨天起已不再照爱克斯光了。明天我便可出院。”
“明天就要出院?”她那金色的睫毛眨动了一下。“那就祝您一路平安!祝贺您!”
“莫非我有什么可祝贺的?……”
“您真不知足!”卓哑摇了摇头。“您不妨好好回想一下您头一天到这里时,在平台上,是什么状态!当时您大概以为自己顶多再活一个星期吧?”
这也是事实。
应该说,卓娅这个姑娘还是相当不错的:开朗、勤快、诚挚,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如果撇开他们之间似乎相互欺骗了对方而产生的这种难为情之感,如果一切从零开始,那么,有什么会妨碍他们成为朋友呢?
“真没料到,”他笑了笑。
“真没料到,”她也笑了笑。
卓娅没有再提买绣花线的事。
事情到此为止了。她将继续每周来医院值4次班,继续背教科书,偶尔也会绣绣花。而在城里参加晚会的时候,跳完了舞也会跟某个小伙子站在暗处……
在23岁上,她直到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都是健康正常的,终究不能因为这一点而生她的气。
“祝您幸福!”他不带任何委屈情绪说道。
说完他便走过去了。突然,卓娅同样落落大方地叫住了他:
“喂,奥列格!”
他转过身去。
“您大概没地方住宿吧?请记一下我的住址。”
(怎么?她也?……)
奥列格茫然地望着她。要理解这一点——实在是超出了他的智慧限度。
“我那儿很方便,靠近电车站。家里只有我和奶奶,而且,我们有两个小房间。”
“非常感谢,”他不知所措地接过一张小纸片。“不过,我未必”…啥,到时候再说……”
“万一需要,岂不也就用得上了?”她满面笑容。
总之,对他来说,在泰加森林里辨别方向也比了解女人的心思来得容易些。
他又走了两步,看见西布加托夫心情苦闷地仰卧在穿堂角落的硬板床上,沉浸在恶浊的空气里。即使像今天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透进这里来的也只是间接而又间接的一点点反光。
西布加托夫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的病情大大恶化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在他的硬板床沿上坐下。
“沙拉夫!到处都在传说:被流放的人全都会恢复自由,包括特种流放和行政流放。”
沙拉夫没有把头转过来,只把视线移向奥列格。似乎除了说话的声音他什么也没感触到。
“你听见没有?包括你们,也包括我们。都说这是真的。”
可他仿佛没有听懂。
“你不相信吗?……你不想回家去?”
西布加托夫又把自己的视线移到天花板上。他微微张开嘴唇,无动于衷地说:
“对我来说,这恐怕来不及了。”
奥列格把一只手放在西布加托夫搁在胸前那如同死人的手上。
内利娅从他们身旁一闪而过,走进病房:
“你们这里还有没有盘子留下?”接着她又回过头来:“喂,聋拉头发的!你怎么不吃饭?躇,快把盘子腾出来,要我等你不成?”
这可真是的!——科斯托格洛托夫错过了吃饭时间,自己还没有发觉。真是昏了头!不过,有一点他不明白: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怎么与我不相干?我现在管送饭了厂内利娅神气地宣布。“看见了吗,这罩彩多干净?”
奥列格站起身来,去吃最后一顿医院里的饭。无形无声的爱克斯先人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的全部食欲榨干了。可是,按照囚犯不成文的法典,饭盆里是不应该剩下食物的。
“来,来,快点吃下去!”内利姬发号施令。
不光罩衫是干净的,就连她的头发也卷成新的发式了。
“噢,你现在可真精神!”科斯托格洛托夫吃惊地说。
“本来嘛!为了350卢布整天在地板上爬,我岂不是个傻瓜!况且,连口饱饭也吃不上……”
第三十四章 结局也比较悲惨
大概,如同一个比许多同龄人活得更长的老人会感到无限空寂一样,这天晚上科斯托格洛托夫在病房里已经觉得待不住了——“是时候了,我也该走了”,虽然没有一个床位是空着的,病房里还都住满了人,老问题又被当作新问题摆在他们面前:是不是癌?能不能治?有什么别的有效办法?
傍晚,作为最后一个离开病房的人,瓦季姆也走了,因为胶体金已经送到,所以他被转到放射病室里去了。
这样一来,病房里的老病号只剩下奥列格一人,他把一张张床位反复看遍,回想着每一张床最初住的是谁,先后死了多少人。不过数了数,死去的人似乎并不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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