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列格不明白:“3个”是什么意思?3个戈比似乎太少,3个卢布好像又太多。莫非是3串卖1个卢布?打从他从劳改营出来之后,到处都会碰到这种尴尬的局面:他怎么也弄不懂物价方面的概念。
“3个卢布买多少?”奥列格想出了这种摆脱窘境的问法。
摊主懒得说话,他捏住一根铝扦的末端把它稍稍始了起来,像逗孩子似地对奥列格晃了晃,又放回原处熏烤。
一串?3个卢布?……奥列格摇了摇头。这是另一种范畴的价格。他得靠5个卢布过一天。可又多么想尝尝啊!他默默地把每一块肉都仔细看过了,心里选准了一串。倒是真的,每一串都有其吸引人的地方。
不远的地方等着3个司机,他们的卡车就停在街上。又有一个女人走过来,但摊主用乌兹别克语对她说了什么,她不怎么高兴地离去了。而摊主突然把所有的羊肉串都放在一只盘子里,直接用手往上面撤了些葱末,还从瓶里往上浇了些什么卤汁。奥列格这才明白,司机们把这些羊肉串都买下了,每人5串!
这是无法解释却又到处盛行的那类双层价格和双层工资,但对那第二层奥列格是无法想像的,更爬不上去。这些司机满不在乎地花15卢布小吃一顿,也许,这还不是他们的正式早餐。过这样的生活靠工资是不够的,是啊,羊肉串不是卖给那些光靠工资过活的人。
“没有了,”摊主对奥列格说。
“怎么没有了?再不烤了??”奥列格噢恼不已。刚才他干吗还犹豫呢!说不定这是一生中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机会!
“今天没有送来。”摊主在收拾器具,做扫尾工作,看样子正准备放下遮阳收摊儿。
奥列格于是去向司机们恳求:
“弟兄们!让一串给我吧!弟兄们!只让一串就行了!”
司机中一个面孔黝黑、但头发是亚麻色的小伙子点了点头:
“行,拿吧。”
他们还没有付钱。奥列格从一只用英国别针别住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绿色的钞票,摊主甚至不是用手接钱,而是从柜台上往小箱里一扫,就像样去料屑和垃圾似的。
然而,一串烤肉已是奥列格的了!他把士兵的行李袋放到落满了灰尘的地上之后,用双手拿起一根铝扦,数了数插在上面的肉,共有5块,第六块只有一半;接着就开始用牙从扦子上咬下来,也不是一下子一整块,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他一边沉思一边吃,像一条狗似的把自己所得的一份食物衔到安全的角落里不慌不忙地吃着。他思量起这样一个问题:刺激人的欲望是多么容易,而满足被激起的欲望又是多么困难。多少年来,一块黑面包对他来说也称得上是大地的最高级的馈赠了!他刚才还打算去买黑面包来当早饭呢,可是又受到一缕灰蓝色的烤肉烟味儿的吸引,于是人家让给他一串啃啃,面包似乎已不被他看在眼里了。
司机们每人吃完四五串烤肉,发动引擎开车走了,而奥列格却还在吮自己的那一串。他用舌头和嘴唇感受着每一小块鲜嫩的肉如何渗出汁来,如何散发香味,又怎样火候到家而丝毫不焦,感受着每一小块这样的肉里还蕴藏着多少未被破坏的天然魅力。他愈是深入感受这串烤羊肉的魅力,愈是体验到享受的乐趣,他面前的那扇门就愈是冷冷地关上了——对他来说没有通往卓妞之路。电车又将载着他从她家门前经过,他却不会下车。这一点正是在吃羊肉串的时候他才彻底明白。
电车按原路把他载往市中心,只是这一回乘客挤得满满的。奥列格认出了离卓妞家最近的那个站,接着又过了两站。他不知道自己该到哪一站下车才比较好。忽然,有一位妇女从外面向车窗里兜售报纸,奥列格想看看这一情景,因为沿街叫卖的报童他还只是小时候见到过(最后一次见到正好是马雅可夫斯基自杀那天,报童们跑着叫卖号外)。但这里是个上了年纪的俄罗斯妇女,动作一点也不麻利,往回找钱也慢得很,不过她总算想出了这样一个好办法,每一辆电车到站都有人买她的报纸。奥列格站着看了一会儿,明白是怎么回事。
“民警不赶吗?”他问。
“他们还没有想起来,”卖报的妇女擦了一下脸。
他没有照见自己,忘记自己是什么模样了。要是民警将他们两人审视一番,那就必定会先检查他的证件,而不是先检查那个卖报的女人的。
街上的电钟刚刚指到9点钟,可是大气已经相当热了,奥列格把大衣上边的搭钩解开。他沿着广场向阳的一边走,眯着眼睛朝太阳微笑,不慌不忙,任凭别人超越和推撞。
今天,还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情等着他呢!……
他本来没指望能活到春天,可眼前正是这春天的太阳。尽管周围的人谁也没为奥列格获得新生而欢欣鼓舞,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可是太阳却知道,所以奥列格朝它微笑。哪怕下一个春天永远不会来临,哪怕这是最后一个春天,但要知道,这一个春天已是额外得到的!为此就得谢天谢地了!
行人中谁也没有因看到奥列格而高兴,可是他见到所有的人都感到高兴!他高兴的是自己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回到了街上所有的一切中来!在他新创造的世界里,没有一件事物在他看来是乏味的、愚蠢的或丑恶的!几个月、几年的生活也比不上今日这登峰造极的一天。
小商亭在卖盛在纸杯里的冰淇淋。奥列格已不记得这样的小纸杯还是在什么时候见过。于是乎,1个半卢布又飞走了!他把曾经被青火烧穿、被子弹打破的行李袋挎在肩后,腾出两手,用小木片一层层刮着冰淇淋吃,走得更慢了。
这时,落入他眼帘的是一家坐落在背阴处、带大橱窗的照相馆。奥列格用胳膊肘支在铁栏杆上,久久地端详着橱窗里的那种经过净化的生活和经过美化的那些面容,不消说,对姑娘们看得尤为仔细,橱窗里的照片也数她们的最多。她们中的每一个人先是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然后是摄影师把她们的头转来转去,十来次移置灯光,之后拍下几张,从中选出最好的一张加以修饰,差不多要从10个这样的姑娘里选出一个来陈列橱窗,这奥列格都知道,但他仍然乐于仔细地看,乐于相信生活就是由这样的姑娘们组成的。为了补偿逝去的岁月,为了补偿他所不能活着见到的一切,同时也为了补偿如今他被剥夺的一切,他尽情地看啊,看啊,不怕难为情。
冰淇淋吃完了,该把纸杯扔掉,但杯子是那么干净、光滑,奥列格想到:路上用它喝水倒是挺好的。于是他把纸杯塞进行李袋里。把小木片也藏好了——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
再往前走,他看到一家药房。药房——这地方也很有意思!科斯托格洛托夫立即走了进去。里边那整洁的长方形柜台,一张挨着一张,够瞧上一整天的。这里陈列的东西,在一个劳改营囚犯的眼里,全都是稀世珍品,都是在那个世界里几十年所未见到过的,其中有些东西即使奥列格在失去自由之前曾经见过,现在也很难叫出它们的名称,或者记起它们有什么用处。他带着怯生生的野人似的目光端详着各种镀镍的、玻璃的和塑料的药盒、药瓶。往下看还有一包包的草药,上面带有功效说明。奥列格是非常相信草药的,但是,他所需要的那种药在哪儿呢?……再往前是一排片剂柜,里面的新药到底有多少,简直叫不出名称来,而且都是闻所未闻的。总之,单单是这家药房就给奥列格打开了一个观察与思考的整个大千世界。但他从一个橱柜走到另一个橱柜,叹了口气,只按卡德明夫妇的要求问了一下有没有水温计、小苏打和灰锰氧。水温计没有,小苏打也没有,而只叫他到收款处去付3个戈比,卖了些灰锰氧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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