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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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在!”那女人不去敲门试试看,当即怀着反感以十分自信而生硬的口气把他顶了回去。她冲着科斯托格洛托夫走过来,迫使他后退让路。

  “请您敲敲她的门,”科斯托格洛托夫镇定了下来。他是为了盼望见到额加才这样软下来的,否则对这位没好气的大邻居他也能以牙还牙。“她今天不上班。”

  “这我知道。她不在家。起先在。后来走了。”额头很低、面颊有点歪斜的这个女人上下打量他。

  她已经看见紫罗兰了。要藏起来已为时太晚。

  如果手中没有这两束紫罗兰,此刻他还会有个人样儿,可以自己去敲门,坦然地谈话,继续问下去——她走了多久,是不是很快就会回来,甚至还可以留张条子给她。(说不定感加也留了条子给他?……)

  可是紫罗兰使他变成了一个求爱者、一个前来送礼物的人。一个痴情的傻瓜……

  于是,在这个面颊有点歪斜的女人的进逼下,他退到了长廊上。

  而对方不仅把他从进攻基地赶走,还跟踪观察:这个流浪汉的背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直往外顶,可不能让他从这里顺手牵羊捞走了什么。

  不带消音器的摩托车,在院子里肆无忌惮地发出开枪似的啪啪声,有时突然中止,随后又响起来,接着又停止了。

  奥列格不知所措。

  女人怒气冲冲地盯着他。

  薇加既然答应了,她怎么会不在家呢?是的,她本来在等他,可是后来出去了。多么不幸!这不是不巧,不是扫兴,而是不幸!

  奥列格把拿着紫罗兰的那只手缩进了军大衣的袖子里,就像手被砍去了似的。

  “请问,她很快就会回来还是上班去了?”

  “她走了,”女人把字眼咬得很清楚。

  不过,她并没回答问题。

  可是,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等着也很尴尬。

  摩托车抽动起来,啪啪地喷吐着,放了一阵烟枪,随后又熄火了。

  而栏杆上放着的是一些沉甸甸的枕头、褥垫和罩着被套的毯子。这都是被拿出来晾晒的。

  “那您还等什么呢,公民?”

  还由于这些床上用品所形成的庞大碉堡,奥列格怎么也想不出对策。

  而那个女人则直盯着他,连思考的时间都不给他。

  那辆该诅咒的摩托车始终发动不起来,简直把人心都撕成了碎片。

  于是,奥列格从枕头碉堡那儿后退——循着来时的原路被撵得退了下去。

  要不是还有这些枕头(一只角被揉皱,两只角像奶牛的乳房那样松垂,还有一只角像方尖碑似的耸立),要不是还有这些枕头,说不定他会想出办法来,会采取什么行动。不应该就那么干脆地走了。激加一定会回来的!而且,很快就会回来!那时她也会感到遗憾!必定会感到遗憾!

  然而,枕头、褥垫、带被套的毯子以及像旗帜似的晾在绳子上的床单,似乎都标志着一种稳定的、世世代代检验过的经验,此刻要将这种经验推翻,他是无能为力的。他也没有权利这样做。

  尤其是现在。尤其是他。

  一个单身汉,只要他心中燃烧着信念或强烈的追求,便能睡柴难,睡木板。囚犯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睡在光秃秃的硬板铺上。被强制与他分开的女囚犯也是如此。

  不过,要是男人和女人约好了在什么地方待在一起,那么,这些松软的嘴脸就会信心十足地等着显示自己的威风。它们明白,自己的估计决不会错。

  奥列格离开那个他自知无力攻克的要塞,背着沉甸甸的熨斗,缩着被砍去了似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出大门,枕头碉堡则得意地用机枪朝他的背影射击。

  那该诅咒的摩托车还是发动不起来!

  到了大门外面,这些劣劈啪啪的响声减轻了些,奥列格也就停住了脚步又等了一会儿。

  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等到薇加的希望。她要是回来,不可能不从这里经过。那时他们就会相对一笑,高兴地说:“您好!……”

  “您可要知道……”“说起来也真可笑……”

  那时,他已不会马上把挤皱、变蔫了的紫罗兰从袖子里抽出来?

  等到了就可以跟她一起重新返回院子里去。但是,他们又不得太经过那些松软而自信的碉堡!

  碉堡不会放过他俩,决不会让他们在一起。

  即使不是今日,总也会有那么一天,就连与世俗灰尘格格不入的、步态轻盈、热情洋溢和眼睛呈浅褐色的藏加,也会把自己那轻柔美好的被褥(但毕竟是被褥)搬出来晒在敞廊上。

  鸟儿无巢不居,女人的生活离不开被褥。

  就算你出污泥而不染,就算你崇高纯洁,但夜晚那不可避开的8小时你能躲到哪里去呢?

  总不能不睡下。

  总不能不醒来。

  滚出来了!鲜红的摩托车从大门内滚出来了,一路朝科斯托格洛托夫作最后的射击,而那塌鼻子的小伙子到了街上,神气得像个胜利者。

  科斯托格洛托夫失败了,灰溜溜地走开去。

  他把紫罗兰从袖子里移出来。过不了几分钟,这两束花便无法送人了。

  迎面走来两个小姑娘——乌兹别克少先队员,她们拥同样的黑色发辫都是用电线扎紧的。奥列格的两手各拿一束花递给她们:

  “拿去吧,小姑娘。”

  她们诧异起来。先是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又看了看奥列格。她们用乌兹别克语交谈了几句,认识到此人并不是喝醉了独,也不是要纠缠她们。也许,她们甚至还明白,这位士兵叔叔论鲜花送给她们是有其难言2苦的?

  其中之一接过街来。点了点头。

  另一个也接过花束,点了点头。

  接着,她们快步往闹走,两个人肩头紧靠在一起,谈论得很起劲。

  他的肩后只剩下肮脏、汗湿的行李袋了。

  在哪儿过夜——这得重新考虑了。

  旅馆里不行。

  去卓娅那里不行。

  找薇加不行。

  不,可以,可以。薇加一定会感到高兴,尽管她不会让你看出来。

  然而,这说“不行”还不如说是“不准’”。

  对奥列格来说,我加不在,整个这座美丽、富饶、有百万人口的城市,就像背上的那只沉重的行李袋。说来也奇怪,今天早晨他还那么喜欢这个城市,想多待几天。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今天早晨他为什么那样高兴?而此时,他的痊愈却突然不再使他觉得是什么特别的喜事。

  还没走完一条街区,奥列格就感觉到自己饥肠始辆,两腿疲软,周身乏力,觉得残余的肿瘤在体内滚动。这时他大概一心想着的是尽快离开这座城市。

  然而,即使重返乌什一捷列克,这一前景对他也没有吸引力了,尽管现在去那里的路完全畅通。奥列格明白,如今到了那里,必会更受到苦闷的折磨。

  是的,他简直想像不出,现在能有哪一个地方、哪一件事情能使他心情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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