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伽马装置的技工们在半路上把她拦住,她也就在施工单上签了字。此时她正好顺路到爱克斯光技术员那里去一趟。她坐了下来,开始跟他们一起计算。根据历来的技术规定,器械工作一小时之后应当休息半小时,但这一点早已被人遗忘,未被遵守,所有的器械都是连续9小时运转,也就是放射科一班半的工作时间。然而,尽管在机器负荷这样重的情况下,尽管在熟练的技术员能把机器下面的病人迅速更换的情况下,依然来不及做需要做的那么多次数。应当给门诊病人每天照一次,而住院病人每天照两次(就像从今天起给科斯托格洛托夫规定的那样),以便加强对肿瘤的打击,而且也可以加快病床的周转。为此,他们瞒着技术监督人员,偷偷把电流从10毫安改为20毫安。结果,速度倒是提高了一倍,但射线管子的寿命显然也会缩短得快些。然而,还是周转不过来。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在名单上标出记号,同意对哪些病人做多少次不用加保护皮肤的一毫米厚铜滤器的直接照射(这也能把每次照射的时间缩短一半),对哪些病人则加上半毫米厚的铜滤器。
随后她登上二楼,去看着鲁萨诺夫打过针之后有什么反应。接着她回到又在继续给病人照射的短焦距器械室,想着手整理自己的文章和信件。这时叶丽扎滚塔·阿纳托利耶夫娜很有礼貌地敲门求见了。
叶丽扎该塔·阿纳托利耶夫娜只不过是放射科干杂活的一位“保姆”,但谁也不好意思对她称“你”、称“丽扎”,或者就像年轻医生对年老工友那样称呼“丽扎阿姨”。这是一位很有教养的妇女,值夜班时的空闲时间里她总是坐在那里看法文书籍。可不知为什么她竟在肿瘤医院里当清洁工,而且工作十分认真负责。不错,她在这里可以领到一个半定额的工资,有时这里还发给10%的津贴,为的是补偿爱克斯光对健康的危害,可是对工友的补贴却减少到15%,然而叶丽扎该塔始终没有离开这里。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她说时微微弯着腰表示歉意,就像特别注重礼貌的人那样。“为一点水事来打搅您,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可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要知道,抹布没有了,全用完了!拿什么去擦灰尘呢?”
这倒也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部里规定给肿瘤医院提供镭针、伽马炮、“稳压”设备、最新式的输血仪器、近期的合成药品,然而在这样一份堂皇的清单上是不会有开列普通抹布和普通刷子的位置的。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维奇回答说:既然部里没有规定,难道要我自己掏钱给你们买?有一个时期把破床单撕成抹布用,但是总务部门发觉之后便禁止这样做,怀疑会贪污新的床单。现在,要求把破旧的床单送交指定的地点,由权威验收人员注销之后才能撕掉。
“我想,”叶丽扎该塔·阿纳托利耶夫娜说,“为了摆脱困难,如果要求我们放射科的全体工作人员每人从家里带一块抹布来,您看好不好?”
“倒也是个主意,”东佐娃叹了口气,“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同意。请您把这个建议跟奥林皮阿达·弗拉季斯拉沃夫娜说一下……,
对了!奥林皮阿达·弗拉季斯拉沃夫娜本人也需要设法帮她解脱出来。让一个最有经验的护士脱离工作10天——这简直是太荒唐了。
于是她去打电话。还是毫无结果。随后她马上去看从塔沙乌兹来的病人。她先在黑暗中坐着,让眼睛适应一下。然后察看病人小肠里的钡餐造影,她一会儿站着,一会儿把桌面似的防护屏放低,让病人朝一边侧卧,又朝另一边侧卧,以便拍片。她戴着橡皮手套轻轻揉压病人的腹部,根据他叫“疼”的部位察看那些模糊的斑点和阴影,随后,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把片子转到诊断室去。
就连她的午饭年息时间也会在处理这些事情的过程中错过去,只是她从来没有觉得罢了,甚至在夏天,也看不见她拿着两片夹肉的面包到小花园里去坐会儿。
马上又有人来叫她到换药室去会诊。在那里,外科主任医生先向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介绍了一下病史,然后把女病人叫来看了一会儿。东佐娃得出结论: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病人得救——切除子宫。刚刚有40岁的这个病人哭了起来。医生们让她哭了几分钟。“这样一来,生活岂不就完了…要知道,丈夫会把我抛弃的……”
“您就别对丈夫说做了什么手术!”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给她出主意。“他怎会知道呢?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您可以把这事瞒起来。”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总是把救人性命放在第一位,是的,正是指性命,因为病人到了她们医院里,事情几乎总是性命攸关而不是无关紧要的;她一向认为,只要能保住性命,落得任何残缺都是值得的。
然而今天,不管她在医院怎么忙得团团转,某种东西整天都妨碍着她的信心、责任和威严。
这是不是由于她自己的胃明显感到疼痛?有几天她没感觉到疼,有几天稍稍有点儿疼,今天则疼得比较厉害。假如她不是一位肿瘤专家,那她对这种疼痛决不会在意,或者相反,会毫无顾忌地去检查。但她对这根线实在是太熟悉了,知道绕上第一圈——告诉家里、告诉同事——意味着什么。她自己暗暗怀着俄罗斯人的那种侥幸心理:也许能应付过去?也许只不过是神经上的一种感觉?
不,整无妨碍着她,使她仿佛感到刺痛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另外的事情。这种感觉虽然模糊,但却使她坚信不疑。直到现在,当她回到自己角落里的桌子跟前,触及到被目光敏锐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注意到的夹着《射线病》原稿的厚纸夹,她才明白,整天不仅使她不安而且还刺痛她的心的乃是同他关于治病权利问题的那场争论。
她还听见他说过这样的话:“您20年前就给某个这样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照射过,那人曾竭力拒绝,害怕这种治疗,而您一再让他相信,一切都很正常,因为您还不知道有射线病!”
的确,她不久就要到爱克斯光学会去做一次报告,题目是:《倍于迟发性射线病病变》。内容跟科斯托格络托夫指责她的那一点几乎一样。
还在不久以前,不过一两年,她和其他一些爱克斯光专家(这里的,莫斯科的,还有巴库的)开始遇到这些起初无法解释的病例。脑子里出现了疑问。后来便是猜测。关于这个问题他们相互之间通起信来,交换意见,暂时不在报告中涉及,而在报告会的中间休息时交换意见。这时有人从美国杂志上读到一篇文摘——美国人那里也出现了类似的问题。而病例不断增多,病人陆续前来诉苦,这一切突然得到了一个名称:“迟发性射线病病变”。这样一来,该从讲台上去谈这类病例并提出解决方案的时刻也就到了。
这种病变指的是,有些病人10年、15年前经过大照射量的爱克斯光治疗取得良好的、成功的、甚至辉煌的疗效,而现在照光部位突然出现坏死和畸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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