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门又打开了,进来一个不戴白帽子、只穿白罩衫的护士,模样不俊,脸实在太长。她一眼就看到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并且料到是谁,所以走到他跟前。
“对不起,”她匆忙得气喘吁吁地说,脸红得跟涂了口红的嘴唇一个颜色。“请原谅!您等我很久了吧?那边运来了一批药,我在签收。”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本想用尖刻的话回答她,但克制住了没说。等待已经结束,这够使他高兴的了。尤拉提着一只手提箱和一兜子食品走过来,跟开车时一样只穿一身西服,没戴帽子。他很镇静,蓬松的浅黄色额发晃动不已。
“跟我来吧!’护士长朝楼梯底下她那小仓库走去。“我知道,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维奇跟我讲过,您不打算穿医院里的病号服,并且随身带来了自己的睡衣,不过,那是还没有穿过的,对吗?”
“刚从商店里买来的。”
“必须这样,否则就得经过消毒,这您知道吧?您就在这里换衣服。”
她打开一扇胶合板门,拉亮了灯。这个斜顶小房间没有窗户,墙上却挂着许多用彩色铅笔画的图表。
尤拉默默地把手提箱送进去就出来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便进去换衣服。护士长急于利用这段时间赶到别的地方去一趟,但这时正巧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走了过来:
“姑娘,您这样急急忙忙做什么?”
“噢,我还有一点点……”
“您叫什么名字?”
“米塔。”
“一个多么奇怪的名字。您不是俄罗斯人吧?”
“是日耳曼人……”
“您让我们等了好久。”
“请原谅。我这会儿正在那边签收……”
“好吧,听我说,米塔。我希望您能知道,我丈夫……很有贡献,是个非常宝贵的干部。他叫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好,我记住。”
“您要知道,他一向是由别人照料惯了的,而现在又得了这么严重的病。能不能派一个值班护士专门服侍他?”
米塔那本来就忧虑不安的脸上现出更加忧虑的神色。她摇了摇头:
“我们这里,除了手术病人不算,白天3个护士护理60个病号。而夜里是两个护士值班。”
“您瞧,果然是这样!在这里即使人快要死了,也喊不到护士来跟前。”
“您为什么这样想呢?对所有的病人我们都会给予照料的。”
对“所有的”!……既然她说过“对所有的病人”,那还有什么好对她解释的呢?
“不用说,你们的护士还要换班,对吗?”
“是的,12小时换一班。”
“这种无专人负责的治疗太可怕了…我宁可跟女儿轮流在这里侍候!我也愿意自己花钱请一个专人护理,可是我听说,这也办不到,是吗?……”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况且病房里连一把多余的椅子也没地方放。”
“我的天哪,我能想像出这是什么样子的病房啊!还是得去看看!那里有多少病床呢?”
“9张。能马上住进病房,这还算是不错的了。我们这里,新来的病号都躺在楼梯上和走廊里。”
“姑娘,我还是得提出请求,您熟悉这里的人,事情会比较好办些。您去跟哪位护士或护理员讲好,让她对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关照不同于一般的……”这时她咋呼一声打开了一只黑色的女用大手提包,从里边掏出3张50卢布的钞票。
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儿子,这时把身子转了过去。
米塔把两手放到了背后。
“不,不!不能这样委托。…”
“可我并不是给您呀!”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硬把3张展开的钞票往她怀里塞。“既然按合法规定办不到…我付工钱就是了!我只是请您转达我的一点心意而已!”
“不,不,”中士长冷冰冰地说。“我们这里没这个规矩。”
随着小房间门的吱轧声响,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身穿绿色和褐色条纹新睡衣、跟着暖和的毛皮镶边拖鞋走了出来。他那光秃秃的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深红色的绣花小圆帽。此刻,在没有冬大衣领子和围脖遮掩的情况下,他脖子侧面那个有拳头大的肿瘤看起来格外让人害怕。他的脑袋已不是正中地支撑着了,而是微微偏向了一边。
儿子去把换下来的衣物统统收进手提箱里。妻子把钱藏进包里,惴惴不安地望着丈夫:
“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冷呢?…刚才应该带一件厚长衫。我会送来的。对了,这里有一条小围巾,”她把围巾从他衣兜里掏了出来。“围上好了,免得着凉!”她裹着褐色狐皮领和皮裘,身体显得有她丈夫3信粗。“现在你到病房里去,安置一下。把吃的东西都放好,好好看看和想想,还需要什么,我坐在这儿等着。待会儿你下楼来告诉我,傍晚我就会把东西都送来。”
她并没六神无主,她总是把什么事情都考虑得很周到,不愧为丈夫的生活伴侣。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怀着感激和痛苦的心情看了看她,然后看了看儿子。
“这么说,尤拉,你要走了?”
“是晚上的那趟火车,爸爸,”尤拉走到跟前说。对待父亲他保持尊敬的态度,但是毫无热情,即使是此刻,与留下来住院的父亲离别,也像平时一样,一点也不激动。他对待一切都是漠然的。
“那就走吧,孩子。这可是你头一回出差去办重要的事情。一开始你就要保持公正的口气。不能心肠太软!心肠软了反而会害了你自己!要永远记住,你不是尤拉嘈萨诺夫,不是以个人身份出现的,你是法律的代表,明白吗?”
尤拉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反正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此刻很难找到更确切的话来说。米塔不知所措,急着想走。
“我和妈妈还要在这儿等你的,’尤拉微微一笑。“你先上去看看,别急着告别,爸爸。”
‘您自己能走到那里吧卢米塔问。
“我的天,人家勉强站得住,难道您不能把他扶到床前吗?把兜子带去!”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像个孤儿似地望了望自己的家人,拒绝了米塔的搀扶,自己牢牢地抓住栏杆,开始上楼。他的心怦怦直跳,而这还决不是因为登高。他沿着梯级往上走,犹如被押上那个……怎么称呼它呢……像讲台似的高处去砍掉脑袋。
护士长提着他的兜子,抢在前面跑上楼去,在那里她向玛丽亚喊了几句什么话,而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还没走完第一段楼梯的时候,米塔就已经从楼梯的另一边跑了下来,并且迅速走出大楼,以此向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表示,她的丈夫将会在这里得到怎样精心的护理。
52书库推荐浏览: [俄]索尔仁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