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由晚上的值班护士来做,就是说,今天这不是她份内的事。但卓娅动了动嘟成猪鼻子似的圆嘴唇。
早饭后,科斯托格洛托夫把《病理解剖学》教科书带来,并准备帮她做事,可是这时卓娅正忙于向各个病房发放一天应服3次或4决的药。
后来,他们终于在她的小办公桌旁坐下。卓娅取出一大张纸用来绘制表格,所有的统计数据都得用画杠杠的方式标上去。她向他解释如何如何(该怎么做她自己也几乎都忘了),还一边移动一把沉甸甸的大尺。一边在纸上画线。
一般来说,这样一些“帮手”——小伙子和单身汉(也包括结了婚的)究竟能帮多少忙,卓娅心中是有底的:每次这样的帮忙总是变成闲聊、说笑、献殷勤,结果表格上老是出现错误。不过卓娅不在乎这些错误,因为即使是最缺乏新意的献殷勤也总比至关重要的表格更有情趣。今天卓她并不反对把一场可以充实值班时间的游戏继续下去。
使她更为惊讶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立刻就不再对她横看竖瞧和用特殊声调讲话了,而且他很快就弄明白了该做什么和怎么做,甚至还反过来向她解释。他埋头整理卡片,念出需要统计的内容,卓虹则在大统计表的格子里画杠杠。“局部神经瘤,”他念着,“……肾上腺瘤……鼻腔肉瘤……脊髓瘤……”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他就问她。
需要统计的是,在这段时间里每一种类型的肿瘤有多少病例:男的有多少,女的有多少;以10年为一类的不同年龄者各有多少。还需要按采用的治疗方法和用药剂量的不同而加以分类。而每一类又得分为5种可能的结果:治愈、好转、无变化、恶化和死亡。对于这5种结果,卓娅的帮手特别注意。一下子就能看出,完全治愈的几乎没有,不过死亡的也不算多。
“我看,这里总是让垂危病人出院,不叫他们死在医院里,”科斯托格洛托夫说。
“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奥列格,您自己想一想。”(她叫他“奥列格”,作为对工作的奖励。他注意到这一点,即刻向她瞥了一眼。)“如果明显看到一个病人已无法挽救,只有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可活了,那又何必让他占着床位呢?那些有可能治愈的病人正排着队等候床位住院。再说那些不治之症的病人……”
“什么不治之症?”
“就是无法医治的那些病人…他们的模样和谈话会对可以治愈的那些病人产生很不好的影响。”
瞧,奥列格这次坐在护主办公桌旁,似乎在社会地位和世界对他的看法方面都提高了一步。那个已无法挽救的“他”,那个不应再占床位的“他”,已与他科斯托格洛托夫无关,他不属于不治之症的病人之列。而现在人们同他——科斯托格洛托夫谈话,已经是另外一种口气了,仿佛他是不可能死的,仿佛他是完全可以治愈的。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这一飞跃是那么出乎意料,简直使他受之有愧,使他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一件事来,但他现在不可能沉洞于对那件事的回忆中。
“是的,这完全合乎逻辑。可是,让阿佐夫金出院便是另一回事。昨天,医生当着我的面在阿佐夫金的出院证明上写tumor ocrs(心脏肿瘤),对他本人没做过任何解释,什么话也没说。因此,我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也参与了这场骗局。”
此时他坐在那里,不是有疤痕的一侧对着卓娅,所以他的脸看上去一点也不带凶相。
在这种融洽的气氛里他们继续工作,合作得很好,午饭之前就把所有的事情做完了。
诚然,米塔还留下另一项工作:把化验结果按在病人的体温单上,以便减少病历的篇页,也便于往上面粘贴。可是仅仅一个星期日就干这么多活,也太不公平了。所以卓娅说道:
“好啦,多谢您,多谢,奥列格·菲利蒙诺维奇。”
“别再这样!请您还像刚才那样叫我奥列格!”
“您午饭以后得休息休息……”
“我从来不休息!”
“可您要知道,您是病号呀。”
“倒也奇怪,卓英卡,您一走上楼来值班,我的病也就完全好了!”
“那好吧,’卓娅爽爽快快地让了步。“这一次我要在客厅里接待您。”
她随即向医生会议室那里把头一摆。
不过午饭后她又给病人发药,那间大的女病房里还有一些急于处理的事情。这里,她的周围充斥着疾患和病痛,而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卓娅深感到自己从头到脚乃至每一个细胞都是那么干净和健全。她怀着异常喜悦的心情意识到自己的一对乳房既匀称又富有弹性;在病床旁边向病人俯下身去的时候,她感觉到它们那沉甸甸的分量;走得快的时候,它们又是怎样的颤动。
事情终于少些了。卓娅吩咐女护理员坐在桌旁,阻止探病者进入病房,有什么事情就叫她。她把绣花活儿带走,奥列格也就跟在她后面进了医生会议室。
这是尽头里的一个明亮的房间,有3个窗户。房间的陈设并不是随随便便的,而是表明会计和院长都明显插过手:里面的两张沙发并不是随便安放着,而是完全正规地摆在那里,高高的陡直的靠背足以使脖子发僵,靠背上的镜子只有长颈鹿才能在里面看到自己。桌子也是按令人难以忍受的机关格局摆着:一张主席专用的桌面上压着有机玻璃的大写字台,与另一张长条会议桌垂直相接,排成了T字形。长条会议桌似乎按撒马尔罕风格铺着天蓝色的长毛绒桌布,这一桌布的颜色使房间里洋溢着明朗的色调。此外,有几把舒适的小扶手椅,它们没放在会议桌旁,而是奇妙地放成一组,这也使房间显得很别致。
这里,除了11月7回到来之前出的一期《肿瘤学家》墙报,没有任何东西会提醒你这是一所医院。
卓娅和奥列格在房间最亮地方的两把舒适的扶手椅上坐下,那里的座架上摆着几盆龙舌兰,正面窗户的整块大玻璃外面,有一棵技机繁茂的橡树比二楼还高。
奥列格不只是坐着,他整个身体都感受到这把椅子的舒适,脊背在其中弯得多么适中,脖子和头部还可以多么自由地反仰。
“真阔气!”他说。“我大概有……15年没坐过这么阔气的靠椅了。”
(既然他那么喜欢扶手椅,为什么他不给自己买那么一把呢?)
“好吧,您占的是什么卦?”卓娅问道,她头部的倾斜和眼睛的表情正好符合这样的提问。
现在,他们躲在这间没有其他人的房间里,在这样的扶手椅里坐下来,推一的目的就是交谈,而谈话的进行将是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人,取决于每一个用词海一句话的语气、每一个眼神。对于前一种谈话方式卓娅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来到了这里她却预感到第二种方式的出现。
奥列格没有使她发生错觉。他的头依然靠在椅背上,眼睛掠过她的上方,盯着窗户,郑重其事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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