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这些人当中,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谁也不怕,他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公开地帮助当局确定他们的罪状,甚至两次出面对质,当场提高了嗓门进行揭发。是的,那时思想上的不可调和丝毫用不着觉得有什么不光彩的!在那个形势大好的诚实时期,在1937年、1938年,社会气氛明显得到纯洁,呼吸变得那么舒畅!所有的撒谎者、诽谤者、过分勇于自我批评或过分卖弄理论玄虚的臭知识分子——统统不知去向和销声匿迹了,而原则性强、立场坚定、忠心耿耿的人们,包括鲁萨诺夫的朋友和他本人,昂首挺胸,耀武扬威。
可是现在不同了,出现了一个什么新的、混乱的、不健康的时代,自己从前的那些立场坚定的进步表现难道成了可耻的事情?难道还要为自己的命运担心?
简直是荒唐。的确,回顾自己的一生,鲁萨诺夫不能指责自已胆小怕事。有什么事情使他害怕过!也许他算不上是一个什么特别勇敢的人,但也找不出他表现过怯懦的事例。没有理由认为他在战场上会害怕,因为作为一名宝贵的、经验丰富的干部,根本没要他上过前线。不应断言他在敌机轰炸下或房屋起火时会惊慌失措,他倒是在敌机轰炸之前就离开了K市的,而房屋起火他也从未遇到过。同样,他从来不怕司法机关和法律,因为他从不犯法,而司法机关一向是保护和支持他的。他也不怕舆论谴责,因为舆论也总是为他辩护。州报上也不可能出现揭露性的文章抨击鲁萨诺夫,因为亚历山大·米哈雷奇或尼尔·普罗科菲伊奇肯定会不让它出笼。而中央一级的报纸不可能过问下面鲁萨诺夫的事情。因此,对于报界他也从来没感到害怕过。
就连乘船横渡黑海的时候,他也丝毫没对海水之深感到害怕。至于他怕不怕登高,这很难说,因为他不是那么没有头脑,会冒险去爬山或攀登悬崖峭壁,而就工作性质来说也用不着他去架桥。
在将近20年的漫长岁月里,鲁萨诺夫的工作属于管理人事档案一类。这一职务在不同的机关里有不同的名称,但实质都是一码事。只有无知的粗鲁人和不明真相的外人才不明白,这是多么精细的工作。在人生途中,每个人都填过不少表格,而每一份表格上都提出相当数量的问题。一个人对一份表格上一个问题的回答就是一条线,这条线永远从那人身上通到当地的人事档案中心。从每一个人身上都要如此拉出几百条线,合在一起就有千百万条。如果让这些线都能为世人所见,那么整个天空就会被蛛网遮蔽;如果这些线变得像富有弹性的皮筋那样,公共汽车、电车和路人便都将无法行动,报纸的残片或秋天的落叶也不会被风吹得沿街飘飞。它们是看不见旅不着的,但人们时刻感觉到它们的存在。问题在于,所谓水晶般纯洁的档案,如同绝对真理,如同十全十美的理想,几乎是达不到的。如果仔细分析的话,对每一个活人,档案里总能写点什么反面的或可疑的意见,因为每个人都会做过什么错事或隐瞒了什么。
由于经常感到这些看不见的线的存在,人们对牵动这些线的人,对管理极其复杂的人事档案的人,自然会产生敬意。这些人便有了权威。
不妨再打一个音乐方面的比喻,鲁萨诺夫凭着他的特殊地位仿佛拥有一架木琴的全副键板,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和选择,在他认为有必要的时候敲击键板上的任何一只键。虽然所有的键都是木头做的,但发出的声音却各不相同。
有些键板,在操作的时候,特别讲究谨慎、细腻的方法。例如,倘若要暗示某一位同志,本人已对他有所不满,或者直接向他发出警告,让他有所收敛,鲁萨诺夫就善于采用各种特殊的方式打招呼。当那人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不用说,是对方先打招呼),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可以严肃地还礼,但勿须微笑;也可以把眉头一皱(这是他在办公室里对着镜子练出来的),稍稍迟疑一下,仿佛是在考虑,应不应该同这个人打招呼,值不值得,而只是在这之后才给予相应的还礼(这里也有文章:是把头全转过去,还是半转过去,或是根本不转)。这一短暂的停顿永远能收到很大的效果。受到这种稍微迟疑或态度有点冷淡的答礼的工作人员,脑子里就会开始认真检查自己可能犯了什么错误。可见,这一短暂的停顿在工作人员心中播下了疑惑的种子,这也许是挽救了他,阻止他失足,因为他已经处在危险的边缘,而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得悉这种情况似乎为时已晚。
比较厉害的方法是,在遇见某人时(或者打电话给他,甚或特地把他叫来)对他说:“请您明天上午10点钟到我那儿去一趟。”“现在可不可以?”对方必定会这样问,因为他想尽快弄清楚,为了什么事情找他,尽快结束他们的谈话。“不,现在不行,”鲁萨诺夫会温和地说,但语气又很严肃。他不说他有别的事情或要去开会,不,他决不明确说明原因,以便让对方宽心(妙就妙在这里),他会把“现在不行”这句话说得如此意味深长,让它能包含许多重要意思,而且不是所有的含义都是吉兆,“谈什么问题呢?”对方会这样问,也许他是斗了斗胆子,至少说是没有经验。“明天您就会知道,”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用悦耳的声调绕过这个不知趣的问题,避而不答。可是,到明天10点钟以前还有多少时间啊!还有多少事情要做!那个工作人员还得做完一天的工作,下班回家,跟家里的人交谈,说不定还要去看电影或到学校开家长会,然后是睡觉(有的能睡着,而有的睡不着),再往后便是第二天早晨,这时,早饭吃不下,因为这个问题老是有如针扎、鼠啃似地刺激着他:“他找我去谈什么事呢?”在这好多个小时之内,那个工作人员会在好多事情上感到后悔,会在好多事情上开始担心,暗自发誓再也不在会上跟领导过不去。而等到他按时去到那里,也许什么事情也没有,只不过是要核对一下出生的年月或文凭号码。
如同木琴的键板,不同的奏法可以按木键的音阶使声音逐渐升高,直到发出最尖、最刺耳的声音:“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这是全企业的经理,当地的‘当家人’),请您在几号以前把这份表格填一下。”这时便会有一份表格递给那位工作人员,这可不是一般的表格,而是存放在鲁萨诺夫柜子里的一切表格中最详细。最令人不快的一种,例如,接触秘密文件之前所要填写的那种。也许,根本不需要这位工作人员去接触机密,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可是大家对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都怕得要死,谁还会去问?那位工作人员接过表格,还得故意打起精神来,其实,如果他对档案中心隐瞒了什么,心里早就七上八下了。因为在这份表格上什么也没法隐瞒。这是首屈一指的表格。这是一切表格中再好不过的表格。
正是借助于这样的表格,鲁萨诺夫才得以迫使好几个女人同她们的根据第58条被监禁的丈夫离婚。这些女人无论怎样消灭痕迹,如不用自己的名义寄邮包,不从本市寄出,或者根本没有寄过,都逃不出这表格上那极其森严的“问题围栅”,要继续撒谎是不可能的。这围栅是只有一条出口:依照法律手续彻底脱离夫妻关系。凡属这种情况,手续从简:法院勿须征求囚犯的同意便可判决离婚,甚至判决之后也勿须通知他们。对鲁萨诺夫来说,最重要的是使她们的离婚成为事实,这样就可以避免罪犯那肮脏的手把尚可挽救的妇女从全体公民的康庄大道上拖走。至于这些表格本身,可说派不上任何用场。即使送给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看,也无非是当作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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