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着手量壕沟。挖起来的立紧翻在沟的两边,要凭肉眼看准沟上没达到什么刻度,就得使劲往那里弯身于。那个军人仿佛是在帮忙,而实际上在使尺子往旁边倾斜,企图以这种手段多量出十厘米。波杜耶夫对他骂了一阵娘,使尺子垂直,结果只量得1.65米。
“你听我说,首长,”这时,这个军人悄悄求他。“这最后的血厘米,你就高抬贵手吧。我们实在挖不动了。肚子里空空的,没有力气。再说这天气,你也看到了……”
“要我为你们去挨审,是不是?你们还能想出什么点子来!图纸上要求很明确。斜坡要平坦,而底面也不能形成一个槽。”
在波杜耶夫直起身来,把尺提起,把脚从泥浆里拔出来的时候,他们3个人都向他昂起了头——一张脸上满是黑胡子茬儿,第二张像走投无路的灵提,第三张布满了柔细的绒毛,还从来没有刮过。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这不像活人的脸上,他们却一直朝上望着他。终于,那小伙子咧着嘴说:
“没什么。你早晚也会上西天的,工长!”
可是,波杜耶夫并没打报告关他们禁闭,而只把他们都干了什么如实地记了下来,免得代他们受过。如果回想一下,那么,比这还对立的场合也是有的。从那时起已经过去10年了,波杜耶夫已不在营里工作,那个施工队长也自由了,临时铺设的那条煤气管道,也许已不再输气,管子也派了别的用场,——可是剩下来的,却是今天冲进他耳朵里的第一个声音:
“你早晚也会上西天的,工长!”
叶夫列姆拿不出任何有份量的借口为自己开脱。说他还想活下去吗?那小伙子岂不也是想活。说叶夫列姆意志坚强?说他悟出了某种新的道理,希望按另一种方式生活?病才不听这一套呢,它有自己的一定之规。
在叶夫列姆褥垫底下已经放了四个夜晚的这本带花金字的蓝皮小书里就这样写道,印度教教徒相信人死时并非整个儿全死,他的灵魂将转移到动物或其他人身上去。这一条现在正合波杜耶夫的心意:哪怕能带走自己的一点什么也好,不致全被埋葬。哪怕死后能留下自己的一点什么也好。
只是他并不相信灵魂可以转世,一点也不相信。
脖子的疼痛向他的头部放射,一刻也不停,而且颇有节奏,每次4拍。这4拍在他头脑里总是出现这样的回响:叶夫列姆——波杜耶夫——死了——句号。叶夫列姆——彼杜耶夫——死了——句号。
如此周而复始,没完没了。连他自己也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重复的次数愈多,自己仿佛愈是脱离开注定要死的叶夫列姆·波杜耶夫。他愈来愈习惯于自己的死亡,把这看作是邻床病人的死亡。而他心中那个把叶夫列姆·波杜耶夫之死视为邻床病人之死的另一个叶夫列姆·波杜耶夫,似乎是不应该死去的。
而那个被视老邻床病人的波杜耶夫又怎么样呢?他得救的可能性似乎已没有了。难道真的只剩下喝烨树菌子煎汁这条路?可是信上写着,这东西必须不间断地连续喝上一年。这就需要干的菌子两普特,如果是湿的,就得4普特。这意味着要寄8只包裹。还要求菌子不是陈的,最好是刚从树上剥下来的。这样就不能把所有的包裹一次性地寄来,而是分开寄,一个月一次。谁能为他及时收集那么多菌子并往这里寄呢?而且是从俄罗斯那边寄来?
这事必须得有自己的亲人才能办。
叶夫列姆一生中接触过许许多多的人,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跟他密切得有如亲人。
这本来可以托他的第一个妻子阿明娜收集和邮寄。除了她,过了乌拉尔那边,他没有人可托。但她必定会在回信中说:‘W欺死在那围墙里边好了,你这条老狗!”即使这样,她也是对的。
从常情来说,她是对的。可是按这本蓝皮书上的说法,便是不对的。按书上的说法,阿明娜应当可怜他,甚至爱他——不是作为丈夫来爱,而只是作为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来爱。这样,就应当寄菌子邮包来。
书上说的很有道理,如果人人都能按书上说的去做就好了巴由
这时,地质学家说活着是为了工作这句话,正好飘进叶夫列姆片刻清静的耳朵里。叶夫列姆也就用指甲敲了敲书的封面,对他说了那句话。
而后来,他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于是,疼痛又开始往他的头部放射。
只要这种刺痛不折磨得他受不了,那么此刻会使他感到最轻松、最愉快的事情莫过于动也不动地躺着,不治病,不吃饭,也不说话,什么也不去听,什么也不去看。
简单地说,就是与世隔绝。
但有人在摇他的腿和胳膊肘,原来外科的一位姑娘已在他床边站了好久,叫他去换药,而艾哈迈占这会儿正帮她把波杜耶夫叫醒。
这么一来叶夫列姆就得起来瞎忙活了。他必须把“起床”这一意志传给6普特重的肉体,强迫自己从床上起来一一叫胳膊、腿和腰一齐使劲,强迫裹着肉的骨头从陷人麻痹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活动它们的关节,让沉重的躯体竖立起来,变成一根柱子,给它穿上衣服,再移动这根柱子经过走廊和楼梯去受无谓之苦——先解后缠几十米长的绷带。
这一过程总是时间很长,又疼,好像是在乏味的噪音中进行。除了叶夫根尼妞鸡斯季诺夫娜,还有两个从来不亲自做手术的外科大夫,她给他们讲解和示范,还对叶夫列姆说了些什么,然而叶夫列姆没有回答她。
他感觉到,他们已没有什么可谈了。所有的话语都淹没在单调乏味的噪音里。
他们把他的脖子缠得比上次更粗,像套上了一只白色的颈箍,他也就这样回到病房里去。绕在他脖子上的东西比他的脑袋还大,此时只有上半个脑袋才露出箍外。
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他一边走,一边掏出盛马合烟的荷包。
“咯,他们是怎么决定的?”
叶夫列姆想说:的确,他们到底是怎么决定的?在换药室里他虽然好像什么也没听过去,但现在却完全明白了,所以回答得很明确:
“随便到哪儿去咽气好了,只是别死在我们院子里就行。”
费德拉乌惊恐地望着那可怕的脖子,心想说不定他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他问道:
“叫您出院吗?”
这一问才使叶夫列姆想到,他不能再按自己的心愿躺到床h去,而是要准备出院了。
这就是说,随后,在腰也不能弯的情况下,还得换上自己平时穿的衣服。
接下来,是使出全身的力气移动躯体这根柱子走过城市的街道。
想到还得拼命去做所有这些事情,既不知为什么要做,又不知为谁而做,他实在受不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望着他,目光流露的并不是怜悯,而是战友式的同情:这颗子弹打中了你,而下一颗就有可能击中我。他并不了解叶夫列姆过去的生活,在病房里也没跟他做朋友,但他喜欢他的直率,而且在奥列格一生所接触过的人中间这还远远不是最坏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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