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相信什么预兆和先声,不要相信什么贝多芬式的叩门声!这一切都是虚幻的泡影。横下一条心,不存任何幻想!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不抱美好未来的幻想!
有什么就满足于什么!
永久——那就永久好了。
第二十一章 阴影消散
奥列格有幸碰见她恰恰是在医院的门口。他为她把门打开,自己门到一旁;要不是他手把着门、身子闪到一旁,她走路的冲劲那么大,且身子又微微前倾,恐怕会被她撞倒的。
他一眼就看清了:巧克力色的头发上压着一项浅蓝色的无檐软帽;头微微低着,仿佛在顶风行路;大衣的款式十分别致排调节松紧的扣带长得很,钮子直扣到喉头。
要是他知道这就是鲁萨诺夫的女儿,那他就会返回来。现在他还是到那冷僻的小径上散步去了。
阿维叶塔没费任何力气就获准了上楼,因为她父亲病体十分虚弱,这一天又是星期四——可以探望病人的日子。她脱去了大衣,可是递给她披在深红色毛衣外面的一件白长衫是那么小,两只油管大概只有在她小的时候才能伸得进去。
昨天打了第三针以后,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确实虚软了,不到万不得已他的脚已经不伸出被窝了。他甚至很少翻身,眼镜也不戴,别人谈话他也不插嘴。他一贯拥有的毅力动摇了,开始向自己的虚弱屈服。他起初是讨厌、尔后是害怕的肿瘤,现在倒是大权在握——已经不是他说了算,而是肿瘤决定命运了。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知道阿维叶塔要从莫斯科飞来,今天上午一直在等她。他像往常一样怀着喜悦的心情等着她,不过今天他有点儿担心,因为他和妻子商量好了,由卡芭把米纳伊舅舅的来信以及关于罗季切夫和古宗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她。在这之前没有必要让她了解这些事情,但现在却需要她动动脑筋出出主意。阿维叶塔极其聪明,不论在什么事情上考虑问题都不比父母差,不过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还是有点担心:她对这件事会有什么看法?她能不能设身处地地去想一想,能不能理解?她会不会斥责父母咎由自取?
阿维叶塔进病房也像是顶风走路那样向前直冲,虽然她一只手拎着沉甸甸的提包,另一只手还要拉住技在肩上的白长衫。她那嫩光光的脸蛋儿容光焕发,没有一般探望者走到重病号床前时那种深表同情的愁苦表情,那种表情要是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在女儿脸上看到,肯定会十分难过。
“赌,爸爸!喀,怎么样,爸爸!”她十分活跃地打着招呼,坐到他的床上,由衷地、并不是勉强地吻了吻他那已经有点胡子拉碴的左颊和右颊。“暗,你今天觉得怎么样?洋详细细告诉我!来,告诉我!”
她那如盛开的花儿似的容颜和富有朝气的迫切态度给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一点力量,他的精神稍稍振作了些。
“怎么对你说呢?”他慢慢吞吞、声音微弱地说,似乎自己在向自己解释。“大概,那瘤子并没有缩小,没有缩小。不过倒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似乎头部活动稍微自由了些。自由那么一点点。莫不是压迫得轻了一点儿。”
女儿没有征求父亲的意见,但又丝毫不让他感到疼痛,就给他把领子敞开,从正中观察起肿瘤来,那神态仿佛她就是医生,有可能逐日对病情进行比较。
“我看没什么可怕的!”她下断语说。“不过是甲状腺肿大罢了。妈妈在给我的信上写得那么严重,我还以为这里——天哪!瞧,你刚才说活动已经自由些了。这就是说,打针起了作用。看来,打针有好处。以后肯定还会缩小。等缩小到一半,它对你没有多大妨碍的时候,你出院也行。”
“是的,的确是这样,”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叹了口气。“要是能缩小一半,那也就能凑合了。”
“那时可以在家里治疗!”
“你是说,那时我可以在家里打针?”
“为什么不可以?你对这种外会习惯的,会适应的,那时在家里你可以继续治疗。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再商量,以后再考虑考虑!”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心情有些轻松了。且不说是否允许在家里打针,光是女儿这种强攻和进取的决心本身就已使他充满自豪感了。阿维叶塔上身俯向他,他没戴眼镜也看清了女儿那诚实开朗的面孔,它是那么坚毅,那么富有活力,遇到任何不公正的事,鼻翼和眉毛都会颤动起来。好像是高尔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如果孩子不比你强,那你算是白白生了他们,你也是白活了一辈子。然而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可并没有白活。
不过他毕竟有点不安:那事她是否已经知道了,此刻她会说什么。
但她并没急于转到那件事情上,而是又问了些治疗的情况,问起这里的医生怎么样,还打开他的床头柜检查了一下,看他吃了什么,什么食物变质了,她就换上新鲜的。
“我给你带来了一瓶补酒,每次喝一小杯。红鱼子酱也带来了,你不是喜欢吃吗?还有一些柑子,是从莫斯科带来的。”
“好的。”
与此同时,她环视了一下整个病房,看病房里都有些什么人,并通过额头灵活的一动向他表示:这鬼地方简直没法忍受,但必须以幽默的观点去看待这一切。
尽管似乎没有人在听他们的谈话,她还是更凑近了父亲,他们这样交谈只有对方听得见。
“是啊,爸爸,这太可怕了,”阿维叶塔马上谈到主要问题。“在莫斯科这已不是新闻,人们议论很多。对过去的案子几乎普遍开始复查了。”
“普遍复查?!”
“是的,—一复查。现在这简直跟流行病一样。这股风刮得很厉害!好像历史的车轮可以倒转似的!可谁能做到这一点!谁有这样的胆量!好吧,当初对他们的判刑错也罢,对也罢,可如今为什么要让他们从老远的地方回来呢?再说,现在要让他们在原来的生活中重新扎根,岂不是一个难堪而又痛苦的过程,这首先对他们本人来说是残酷的!有些人已经死了,何苦要惊动他们的阴魂?为什么要刺激他们的亲属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报复情绪?……再说,‘恢复名誉’这个词儿本身意味着什么?要知道,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没有错!问题必定是有的,不过没那么严重罢了。”
啊,多聪明的女儿!她说得多么理直气壮!虽然还没有谈到自己家里的事,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就已经看出,他随时都能从女儿那里得到支持。阿拉是不会嫌弃他的。
“连你也知道有人回来了吗?甚至回到了莫斯科?”
“是的,甚至回到了莫斯科!事情正是这样。现在他们都拼命往莫斯科爬,似乎那里有的是蜜糖。会发生什么样的悲剧性的事件!你怎么能够想像,一个人日子过得很安稳,突然被叫到那边去。叫他去对质!你能想像吗?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感到很不是滋味,像吃了一个酸果。阿拉注意到这一点,但她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想法统统说出来,不能中途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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