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西方传过来的!想要腐蚀我们。”
“这是毫无疑问的。而在文化领域里,这反映得更为明显,诗歌界就是如此。”
随着谈话的内容从秘密问题转向一般问题,阿维叶塔说话的声音提消了,已不受拘束,病房里人人都能听得见。但所有的病人当中只有焦姆卡一个人放下自己要做的事情,不顾愈来愈不可避免地要把他拖上手术台的疼痛,专心致志地在听阿维叶塔说话。其余的人有的心不在焉,有的不在自己的床上,只有瓦季姆对L齐尔科偶尔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看着阿维叶塔的背影。她的整个背脊弯成了一座牢固的桥,紧绷在身上的那件弹性尚未充分展开的毛衣,呈现出均匀的深红色,惟独一只肩头上落上了一团折射的日影——某个地方开着的一扇窗的反光,泛出一种饱和的绿色。
“你多谈谈自己的事!”父亲说。
“好吧,我去这一趟很成功,爸爸。他们答应要把我的一本诗集列入出版社的选题计划!!当然,是明年的计划。但这是最快的了。再快是不可想像的了!”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阿拉?一年以后我们真的能拿到诗集吗?…·”
女儿今天给他带来的喜悦像雪崩一样散落下来。他知道女儿把自己写的诗带到莫斯科去了,但原来以为从一页页的打字稿到封面上印着“阿拉·鲁萨诺娃”字样的书,路途还相当遥远,几乎走不到头。
“你这是怎么搞成功的?”
阿拉感到十分得意,露出了微笑。
“当然,如果就那么直接到出版社去,呈上自己的诗,那里谁会理你?但是安娜·叶夫根尼耶夫娜把我介绍给M,又介绍给C,我给他们朗诵了两三首诗,他们都非常喜欢,接下来就是由他们给什么人打了电话,给什么人写了条子,事情也就妥了,一切都很简单。”
“这真是太好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脸上闪着喜悦的光辉。他在床头柜上摸到了眼镜戴上,仿佛马上就要看一眼摆在他面前的那本珍贵的书。
焦姆卡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一位活生生的诗人,而且还是一位女诗人。他惊讶得合不拢嘴。
“总的来说,我对他们的生活做了深入的观察。他们之间的关系都非常纯朴!奖金获得者都相互直呼其名。他们都毫无架子,非常直爽。我们往往想像作家坐在云端里,前额苍白,高不可攀!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对生活中的各种乐趣,他们也敞开着大门,他们喜欢吃喝玩乐,而且总是跟朋友们在一起。他们总是喜欢逗趣儿,笑得那么开心!可以说,他们过的才是真正快活的生活。可是到了要写长篇小说的时候,便躲到别墅里呆上两三个月,于是作品也就写出来了!我呢,我要尽一切努力,争取加入作家协会!”
“怎么,你不打算按自己所学的专业工作吗?”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多少有点不安。
“爸爸!”阿维叶塔压低了声音。“当一名记者能有什么生活可谈?反正那是奴仆的差使人家给你任务,你这样干那样干,自己没有一点发挥的余地,无非是去访问各种各样的……名流。这难道能跟作家生活相比!……”
“阿拉,不管怎么说,我总有点儿担心:万一你落空了怎么办?”
“怎么会落空呢?你可真是天真。高尔基说过:‘任何人都能成为作家!’只要下功夫,任何目的都能达到!退一万步说,我也能成为一个儿童作家。”
“总的来说这很好,”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沉思了一会儿。“总的来说这好极了。毫无疑问,文学应当由道德上十分健全的人去搞。”
“我的姓氏也很美,我不打算用笔名。是的,就连我的外表也具有独特的文学家风度呢!”
但实际上还有一种危险,是女儿心血来潮时所估计不足的。
“可是你想像一下,要是批评界骂起你来,你该怎么办?要知道,这在我国等于是全社会都在谴责,那是很可怕的!”
仅是阿维叶塔把巧克力色的头发朝后一甩,毫无畏惧地展望未来:
“老实说,他们决不会十分认真地骂我,因为在思想性方面我不会出大的漏子!至于艺术性方面,那就让他们骂好了。而最重要的是,不能忽略生活中所充满了的种种转折。比如,过去说:‘不应该出现冲突’!而现在有人说:‘虚假的无冲突论’。这就是说,既然一部分还是老调子,而另一部分则是新调子,那就不难看出情况的变化。可要是大家一下子都操起了新调子,没有变化过程,那也就看不出转折了。这会儿可不能误了时机!最主要的是,要识时务,跟上时代的脉搏。这样也就不会挨批…对了!爸爸,你说要看书,我给你带来几本。现在正好你可以看看书,否则你哪有工夫?”
她从提包里往外取书。
“啼,这儿有《我们这里已是黎明兆光明普照大地》《和平缔造者》《山花烂漫》……”
“等一等,《山花烂漫》我好像读过……”
“你看的是《大地花开》,而这是《山花烂漫》。还有这本《青春常在》,必须看看,就先从这本开始着吧。这些书的书名本身就振奋人心,我特意为你挑了这样几本。”
“这很好,”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说。“不过,带感伤情调的书你一本也没拿来吧?”
“带感伤情调的?没有,爸爸。我考虑到……你所处的这种精神状态……”
“这一类的书我都熟悉,”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伸出两个指头指了指那堆书。“你还是给我找几本别的,好吗?”
阿维叶塔已经准备要走了。
焦姆卡在自己的角落里愁眉苦脸地憋了很久,不知是由于那条腿疼痛不止,还是由于不好意思开口跟这样一位光彩照人的青年女诗人讲话,这时终于鼓起勇气发问了。由于事先没有清一清嗓子,一句话说到半截还咳嗽了一阵:
“请问……您对文学创作需要真诚这个问题怎么看?”
“什么,什么?”阿维叶塔即刻向他转过身来,但表情是恩赐式的半笑不笑,因为焦姆卡那嘶哑的嗓音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腼腆。“这种真诚论①难道也钻到这里来了?为了这真诚论,整个编委会都被赶下了台,可它怎么又在这里出现了?”
阿维叶塔打量了一下焦姆卡的脸,看来他没受过多少教育,还满脸孩子气。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但听任这孩子受到不良影响似乎又不应该。
“听我说,小朋友!”她像是从讲台上讲话似的,声音那么响亮、有力。“真诚决不能作为衡量一本书的主要标准。如果思想不正确或者情绪不对头,真诚就只会加强作品的有害影响,因而真诚是有害的!主观上的真诚可能与反映生活的真实性背道而驰——这个辩证法您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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