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切都是过程。
当五百妇女回宫之后,吴王台上,喧嚣重又变成了沉寂,尘灰渐渐落下。走了,都走了,帛女早就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漪罗走了,夫差带着余怒和眼泪走了,伍子胥也走了。
孙武要一个人留下来呆一会儿。
孙武站在空空荡荡的土台子上。
他听见了一阵乌鸦的聒噪,看见成群打伙的乌鸦低低地盘旋。
是来啄食眉妃和皿妃落下的头颅吗?
他抓起土块,向乌鸦掷去,什么也没打着,乌鸦们飞走了。
土块沉重地落下来,落在他的身边。
他忽然发现衣袖上有紫黑的东西,是凝血吗?哪儿来的血?他不懂。
他敢言,敢怒,敢于发号施令,敢于残酷地顷刻间杀掉了大王的爱妃,可是这会儿,他忽然在这个黄昏,害怕回到自己的府邸去,害怕回去面对十六岁的妾妇漪罗!
第11章 琴剑两断肠
漪罗站在姑胥城墙上,听到孙武下令将姐姐皿妃斩首示众,完全惊呆了。她没有办法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如其来地到了这一步田地。她刚刚还看见,五百后宫妇人中,第一个认真演练的就是姐姐,她看见姐姐那柔弱的两臂抱着青铜之戟,拼命地做出各种男人的姿态和步伐,表现得很乖。她心里为姐姐这番努力感动,荡漾着一种温馨的亲情。她知道姐姐是为了她,为了孙武,才如此地努力。当然,她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父母双亡,只有姐姐是个依靠。
怎么?斩首示众?这怎么可能?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心惊胆战地看着大王、孙武,还有王子,进行了一场争执或者说是较量。她浑身都是冷汗,两腿一软,要瘫下去。幸好帛女紧攥着她的手,用身体支撑着她,她才没有倒下去。
终于,她看见大王阖闾把两位妃子扔下不管了,大王拂袖而去了,她确确实实地知道,孙武的命令不可改变了,姐姐皿妃的头颅即将落下了,便发疯地叫着“不”!她只是叫着那一个“不”字,竟然不顾死活地要往城墙下面跳。
她自不量力地想去哀求孙武开恩,为她留下这唯一可以依靠的姐姐。她被人们拦住了,被帛女抱住了,田狄帮助帛女,一起将漪罗向下拖。她在被拖回去的时候,回过头去,看见滚滚黄沙之中,刀斧手把姐姐按在了断头台上,看见那黑沉沉的斧钺落下来,姐姐那美丽的头颅跌落在尘埃之中。她满眼看见的都是血,两眼随之一黑,就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中。
她呜呜地哭,嘤嘤地哭,孤单无助地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昏天黑地。她哭可怜的姐姐,没有被折磨死在吴王宫中,反而头颅落在自己妹妹的夫君脚下。她哭自己从此举目无亲,孑然一身,胸臆向谁倾诉?她哭自己所委身的孙武,看上去温文尔雅,竟然是如此地可怕!竟然杀人不眨眼睛!她哭,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帛女也眼泪汪汪,拉着她的手:“漪罗,哭几声也就罢了。人死了,哭不活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环往复,如此而已。漪罗,不要哭坏了自己。长卿不动斧钺,如何为将?长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漪罗抬起满是血网的眼睛,看看帛女。帛女为孙武开脱,这更使她觉得唯有自己是外人,人家是结发夫妻,自己孤单无靠。
帛女说:“漪罗,你还要设身处地而思之。”
你为弱女子设身处地想了么?漪罗几乎叫起来。可是她没有叫,甚至一言不发,她知道没她倾诉的份儿。
“漪罗,从今以后,日子长着呢,好生侍奉先生吧。”
不。这怎么可能?
漪罗只是你和他的“仆人”,不定哪天,孙武眼睛一立,便是身首异处。
不。忍住,不再哭了。
不在他们面前哭。不。
漪罗的心里,充满着仇恨。
“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也好。”
漪罗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她默默地换了一身白麻布的衣裙,一身槁素,两眼血红。
天色晚了。狂风止了。惨白惨白的月亮出来了,像一张失血的白脸。
漪罗在窗前站了好一阵,听到了梧桐叶悄然落下的声音,同那张如失了血的没有生命的月儿,面面相觑。漪罗想到院子里去站一会儿,走出了房门。
她在孙武书斋门口站住了。黑沉沉。空荡荡。孙武还未归来,许是在弹冠庆功么?
没有上灯。青白苍冷的月光,透过窗子,铺在房中,如一条可怕的巨蟒。
月光也跳跃在七弦琴上。琴!
漪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仇恨那张琴?是因为这张琴欺骗了她?还是因为七弦琴竟然对她如此这般的悲伤和愤懑悄然无声?不知道。她忽然闯了进去,发疯似地抓坏了琴,要把那张歌唱柔情,歌唱清泉,歌唱梅花的琴,一下子摔个粉粹,可是,手在半空,又停住了。她把琴放下来,咬牙切齿地去扯那些琴弦,一根,两根,三根,一共揪断了六根!
剩下一根弦,留着吧。
这算什么?
她的手在那根独弦上一挥。
“嗡”地一声。
是角音。是凄厉悲怆而又清冷的角音。
她打了个寒噤。
她立在屋的中央,面对着独弦站着,人显得很小很小的,十分可怜。
孙武回来了。
站在门口。
吃惊地看着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动作。
孙武:“漪罗,你这是做什么?”
漪罗吓了一跳,见是孙武,立即要夺门而出。
孙武拦住了漪罗。
“漪罗,慢走,你到底要做什么?”
“漪罗还能做什么?”
眼泪要夺眶而出了,可是她忍住了,这是个奇迹。
“为何扯断了我的琴弦?”
“我姐姐的头断了你都不在乎的,琴弦又算什么!”
“何不把琴弦全部扯断?为何留了一根?”
“先生智慧超凡,一根弦不是也能弹出好听的曲子么?先生智慧超凡,超凡!”
她发狂地吼叫。
“漪罗!”
“孙先生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漪罗么?”
“何出此言?”
“孙先生为什么不把漪罗也杀掉呢?为什么要把痛苦和胆战心惊留给漪罗呢?”
“疯话!”
“不。漪罗还没有疯。漪罗知道孙先生的血是冷的!”
“住口!”
“是啊……漪罗是该住口了,什么也不该说了。其实,孙先生应该在姑胥台上把漪罗和姐姐一道杀掉的,那样不是很痛快吗?”
孙武“哼”了一声:“吴宫教战,虽然两队都是妇人,可是,将军的眼里没有妇人!”
“孙先生已经是将军了么?”
“你?!”
“孙先生他日真的官拜将军之职,漪罗怕早已在黄泉路上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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