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常:“狗日的,我阿常要是知道掠少夫人去的狗日的是谁,我老命也舍得拼的。”
“少夫人被人掠去了?”
两个骑马的王八,想当年我在马上……”
“骑马的人,向什么方向去了?”
“吴兴城啊,我说我爬也要爬到吴兴城找少夫人哪,守城的娃娃不让爷爷进哪!他们……”
孙武:“我知道了。你去吧,去吧,先去洗一洗。”
老军常:“洗?是,是该洗一洗。怕是洗也洗不干净嘿……”
孙武心烦,叫田狄把老军常带走。
帛女垂泪道:“到底是什么人掠去了呢?掠去了妇人孩子又做什么呢?”
孙武叹了一口气:“都是孙武害得一家老小不安生啊!”
“长卿你说什么?”
“夫人还不明白么?漪罗和孩子都被捉去做人质了。想我们家徒四壁,除了琴剑和竹简,别无长物。那么,劫掠漪罗和孩子便不是为的金银玉帛,只能是为了孙武,只要孙武的项上人头尚在,吴国便无一个可以安生之处。”
“你是说——”
“正是。”
帛女脸都白了:“夫差不肯放过妇孺孩子啊!”
孙武说:“这便是说,吴国又要打仗了。”
孙武的判断没错。
吴国经过三年的准备,府库充实,国力大增,伍子胥三年不见亲眷,终日训练士卒。夫差也日夜勤兵,终于到了再不兴兵伐越,就要抑郁成大病的地步。一提起兴师征伐,夫差就想起了孙武。他现在踌躇满志,骄矜得意,并不是一定要请孙武再度出山,他想他凭借自己的文韬武略,再加上伍子胥的能征善战,更有将军皆知的孙武兵法,足以横行天下,他唯一担心的,乃是孙武趁他兴兵作战的时候离开姑苏,会逃到别国去,成为他的对手的将帅。这个担忧也不是没有因由的。孙武不在吴国朝中,隐居田园的消息,逐渐不胫而走,为天下周知。齐国,晋国,秦国都有说客潜来吴国,要请孙武去,委以大任。这些说客,有的已经被夫差命人擒获,有的逍遥四方,去了又来,更有一些浪迹江湖的异人,与孙武过从甚密,谁知道是不是在策划孙武成为反叛?夫差觉得这实在是一块心病,便同已经升任吴国最高行政长官的太宰伯嚭商议。夫差说:“孤王想把那孙武重新招来,太宰以为如何?”伯嚭道:“大王莫非不相信伯嚭、伍子胥能够率兵打仗与战胜攻取?莫非除了狂妄自大的孙武,吴国真就无将了么?”夫差说:“寡人哪里不相信爱卿的才能?只是担忧孙武会择木而栖,投靠敌国。”伯嚭:“大王即便强招孙武入朝,怕那孙武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效力。”“只要把孙武放在手心儿里便好。”夫差说。伯嚭一笑:“大王把孙武放在手心儿里么?只怕五指攥得紧些,捏死了;手指攥得松些,又跑了,反而不妙。”夫差:“所以寡人才叫你来献一良策的。”伯嚭说:“这有何难?只消把孙武的心肝摘取了一块放好,孙武便哪里也去不得了。”夫差不解其意,问:“寡人不懂爱卿说些什么?”伯嚭淫邪地笑说:“休看孙武自称什么淡泊,他可是金屋藏娇啊!那红粉佳人不是他的心肝又是何物?好了,大王宽心,这事交给伯嚭万无一失。”夫差哈哈大笑:“哈哈,此计甚妙,医了寡人的心病,去吧。”
就这样,才有了伯嚭手下亲信劫持漪罗和两个孩子的事。那两个孩子,算是办事的人额外收获。伯嚭给夫差回了话,不辱使命。然后,夫差命令把漪罗和孩子安顿在一个秘密的离宫里,让这三个“人质”丰衣足食,如同笼中之鸟。除掉侍候漪罗起居的使女和防范漪罗逃跑的看守卫士之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知道漪罗和孩子的下落了。
漪罗和两个孩子丢失之后,孙武坐立不安,心情郁闷。挑灯著书,发现砚瓦中无墨,看到依琴依剑,睹物思人。帛女平时看上去如无波古井,这回丢了两个孩子可是让古井里也掀起了波澜,时常坐在那里呆若木鸡或暗自垂泪。老军阿常那日早晨回来报了信儿,之后,又兀自出去寻找漪罗和孩子了,也不知他是到吴兴城去了,还是迷失在罗浮山了,竟然也杳无消息,不知踪迹。
孙武决定到姑苏城去走一趟。
帛女担心:“将军既然已经知道劫持漪罗和孩子的,定是夫差所为,现在自己送上门去,凶多吉少,还回得来么?”
孙武说:“一国之君要孙武性命,还不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倘若他要下手,你不送上门去,他自会打上门来。他们劫掠漪罗的本意就不是要谋害于我,或许是要给孙武颜色看看,或许是要警告孙武不能去效力于别国诸侯,仅此而已,夫人放心吧。”
还有,即便那吴王夫差要他用性命换得漪罗和孩子平安还家,他也不会迟疑的。这一层,他没有对帛女说。
他和田狄打马直奔姑苏。
他们先拣一个小客栈栖身,不显山,不露水,孙武打算先打听一下漪罗的下落。他们当晚便到酒肆茶楼去,混迹百姓之间,问讯城中父老,是否看见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被人劫持,回答总是千篇一律的,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说。无奈,孙武便到伍子胥府中去问个究竟,这才知道伍子胥自槜李之战以后,根本就不进自家的门,正在太湖之上训练水军,据说,近日正调兵遣将,准备伐越,大战在即了。
毫无所获。
夜里,孙武僵卧在小客栈的竹床之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睡不着要翻身,一翻,竹床便咯吱咯吱惨叫一阵,弄得心更烦。这还不要紧的,最无奈的乃是跳蚤肆无忌惮地向他进攻,悄悄攻将上来,狠狠叮一口就逃。当年威风赫赫的将军,开始认认真真地和小小跳蚤叫劲,斗智斗勇,斗法。他以手来扪,十回是十回空。跳蚤叮咬之处,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儿,痒得难熬。他被折腾得十分恼火,便移了油灯,照着,去扑杀,口中念念有词:“尔等竟也敢欺侮孙武!”“小小跳蚤实在诡诈!”“本将军和尔等周旋到天明!”“看你哪里逃!哈哈,到底是手下败将……”
孙武终于扑得一个跳蚤,拿手指去捻,捻出粘粘的一丝儿血来。望着手上一星血迹,他自己嘲弄自己道:“死的是你,血却是我的……”他哼了一声,苦笑一阵,想想也实在是无聊,无奈,无用。孙武哇,孙武,你不是曾经号称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么?杀死几个跳蚤,能解了你心头的愤慨么?也许你如今只有对付几个跳蚤的本事了,你连漪罗和幼子都无法保护,无力救助!离开了军帐,鞍马,你无计可施,如大千世界之一苇,一芥,一蚁,一粒砂……
他愣愣地独坐了一阵,忽地用被子蒙了头,挺“僵尸”。他的心里苦得很,回想在吴国二十二个年头,二十二度春秋,十九载南征北战,自己尚且轻生死,哪顾得上许多的儿女情长?三年归隐罗浮山,到底因为难以说服君王实现他的初衷,心情郁闷,日子并不逍遥。正是槐柳欲静,却禁不住风起天外,如今又让妻妾儿子受了连累。儿子孙星孙明何罪之有?漪罗如今被囚何处?是死是活?毫无消息,叫人把心悬在半空。想想这漪罗自来到他身边,就吃尽了酸苦。怎么那吴宫教战他偏偏斩杀的是漪罗的姐姐呢?怎么他就让漪罗尝尽了失祜之痛呢?而后,又是在罗浮山间冶炼火烤;又是远赴郢都舟车劳顿;再下来还缠绕在夫概的事情上,险些就是他要了她的命;再下来还有姑苏台上头撞石碑血流如注……他忽然就看见那漪罗了,正是他称之为红粉知己的漪罗,是善解人意的漪罗啊!漪罗飘然而至,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长裙,水红的裤子和水红的兜肚在刺眼的光线里,都看得一清二楚。“漪罗你到哪儿去了?”“将军,我冷……”“如何会不冷?如何可以这般装束?”他看见那薄纱和水红,心里不自在。漪罗说:“漪罗这样儿装束,都是为将军的啊!我冷,我好像生下来就冷,暖暖漪罗吧。”他便去用臂暖了漪罗。可是漪罗哭了,说“我得走了,将军,我得走了!”于是,漪罗真地走了,站在一个高高的山顶上,逆着光,背后是云起云飞。他忙去追漪罗,驾着战车去追。似乎又不是在追他的漪罗,不知是去做什么。那战车,四匹马排成一列拉着。战车是一个车轮,所以倾斜着,随时有颠覆的危险,独轮之下碾过的,是架在峭壁陡崖之间的一根枯木,独木桥。跑起来一路是咯吱咯吱的声音,颤悠悠的。向下一看——下临无地,他不由地惊叫了一声,梦就醒了,一头一身都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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