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这一反问,熙王爷倒吃进一口冷风,咳嗽不已,顾不上再管他。
在紫府住了月余,终到了熙王爷要离开的时候。最后的辰光,长生和侧侧提着小心曲意逢迎,以便早早送走瘟神。萤火指挥仆人收拾行李,把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紫颜在房里呆了一两个时辰,出来送客时,脸庞儿清冷明亮,身影立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单薄得要被吹去。
熙王爷不免生出怜意,解下紫貂披风替紫颜裹上。他怅惘地环视四周,从这里踏出后便无法再回头。他不禁回头注视紫颜,披风里玉样的人儿,白而透明的面容比瓷器更精细,仿佛不用敲,大声一吼就会碎裂。熙王爷有一丝不忍,却狠心对自己说了一句,一旦事成,此人断断留不得。
他故意夸赞了紫颜一通,然后,留下百来人看守紫府,带了照浪离去。
临走,照浪以眼示意紫颜,逃。他眼中的精光一刹那闪亮,飞向了庭院之外,他要紫颜走得越远越好。紫颜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唇轻抿着,无动于衷地凝视前方。
披风上的皮毛在风中瑟瑟发抖。紫颜目送两人离开,招呼长生他们进屋。
“我们该怎么办?”一掩上门,侧侧忍不住询问。
紫颜解脱地一笑,缓缓说道:“当然是——易容。”
窗外虫鸟绝迹,北风吹得猛烈,驻留在紫府的侍卫纷纷寻了屋檐下遮蔽。腊梅谢了大半,余下的三两枝被劲风吹得东倒西歪,苦苦支撑着颓败的身躯。这当儿,长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颧骨微微地疼,一张脸像是被寒气冻死了,僵僵地要掉落。他忽觉天旋地转,转向紫颜,没来得及说话就倒在地上。
看着他久未易容的脸,紫颜的双瞳笼上一层浅灰。
冬寒,业已深入骨髓。
熙王爷亦步亦趋地跟随照浪进宫,此刻,他是王爷身边的侍从。照浪穿了大红织金蟒绒衣,戴了银鼠围子,披一身雪狐披风,华贵的衣饰映着苍白的脸。熙王爷在他耳侧冷冷地说了句:“风大,王爷可要多保重。”
英公公在前领路,细长的脖子蜷在衣领中,殷勤探头道:“王爷这是从哪儿回来啊,一行人风尘仆仆的,难怪太后说多日不见王爷了。”
照浪笑道:“去南方打猎去了。也是思念圣上和太后,特意先来宫里请安,顾不得回府里去。这些随身的侍卫,要请公公好生照料。”
“哎,说哪里的话。只是人多了些,金粟殿外站不下,再挪些人去薰风殿旁歇着吧。”英公公道,“我去吩咐禁军,别和王爷的手下起什么冲突。”
照浪淡淡一笑,点头应允了。熙王爷在他身后攥紧了拳,额头兴奋地冒出汗珠。
两人先去蓉寿宫见太后。
迎面向太后跪安,熙王爷的脸一晃而过,太后倦茫的神情忽然一振,指了他对照浪道:“王爷,你带了什么人来?”
照浪低首,“请太后摒退左右,臣有要事禀告。”
太后略一犹豫,决然地退去左右,正色道:“王爷玩什么玄虚,竟有不可告人之事?”
照浪抬起眼,五色斑斓的目光邪媚好看,太后身躯一震,穿越他的脸看向身后徐徐站起的男子。那人,有一张酷似当今皇帝的脸。不同的是,多了分成熟与沧桑,而世故容颜的背后是未经雕琢的天真,偶尔,孩子气地一笑。
照浪把太后的神色收于眼底,一字一句地道:“这是我侄儿,先帝的大皇子。”
长明灯的火焰一跳。
“王爷,无根无据的事情不要乱说。我就当没有听过,你带他跪安吧。”太后出人意料地平静,是浮沉于波澜上的一叶萍,大风大浪经多了,起伏便也从容。
“太后不看看他的脸吗?”
“不用看,他不是我儿子。”
照浪不知她为何如此决绝,眉头一皱。熙王爷忍不住站起身,“孩儿参见母后。”
太后掩住脸,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你们走,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是哪里有了破绽?照浪和熙王爷对视一眼,紫颜的易容天衣无缝,为什么太后见了离散多年的儿子,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欠奉?
熙王爷走到她面前,他一个月来的辛苦,多年来的筹划,就在此一举。他沉痛地跪在她脚边,呼唤着:“母后,孩儿被人抚养长大,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直至父母临去前给了我这块紫金累丝玉锁,我才知道原来我是皇家之后。”
他颤颤地取出一块锁佩,塞在太后手里。
太后昏沉的神志渐渐清明,她拿起玉锁,摸着正反两面的字样:“见日之光,天下大明”,滑下一滴泪。
“这是明儿之物。”
熙王爷心中一喜,却听她冰冷地说道:“可是你不是我的明儿。你到底是谁?”他愕然看她步步走近,一把揪住自己的衣领。太后的心跳得很快,怦怦,怦怦。从她指尖上传过来,令他的心跳也加速。
“颜儿,你何苦不认我。”熙王爷叹息着,揭破身份。先帝去后,只有他会这样唤她。
太后松手退后,惊疑地指了照浪,道:“那他是谁?”
“臣照浪。”
听到照浪这个熟悉的名字,太后稍稍安心,镇定地扶了绣垫玫瑰椅坐下。熙王爷暗骂白做了一场功夫,道:“太后若肯认我,我便保圣上无事。”
太后闻言,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启明殿那里,圣上大概已经在陪我的人喝酒。”熙王爷笃定地说道。
太后听到皇帝被软禁,又急又气,腾地站起,没站稳又跌坐在椅上。熙王爷按住她的手,道:“只要圣上肯将皇位让与我这个做哥哥的,我们一家子其乐融融,天下太平。”
太后怒视他的眼。女人的眼中有一抹血红,他暗觉惭愧,可是这等事需一鼓作气,当下胆气一壮,“先帝从我手中夺去的,我要加倍讨回来。”他把她往怀中一带,搂住了,恶声恶气地道,“我想要的,没人能跟我争!”
太后死死推开了他,朱钗凤髻已凌乱,心酸地滴下几颗大泪。熙王爷一叹息,走开两步让她冷静下来,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儿子。”
可是,熙王爷做了皇帝,能放过那个小皇帝吗?照浪这样想着,偷偷看太后的神色。
“你过来,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太后伸手叫熙王爷。
熙王爷踌躇了片刻,让照浪守在一边,跟着太后走到后面的寝殿。
流苏斗帐里,慢慢飘过一缕香。
“你要说什么秘密?”
“你一心做皇帝,可等你万岁之后,谁来继承你的皇位?”太后这样问道。
熙王爷哑然,他至今无子,这是他最大的憾事。
“这和你的秘密有何关联?”
太后木然地道:“你想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夺走他的皇位,你就放手去做吧。”
熙王爷脸上血色全无,愣了半晌,他拉住太后的翠袖,迷惑地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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