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舆师、医师、画师、制香师、易容师,墟葬盘算,这屋里已聚集了前往十师会的五人,他们清楚地知道崎岷山之行有未知的危险。剩下五人中璧月大师、丹眉大师、阳阿子大师年龄皆过半百,行事老到,手下又有门徒打点,当不用忧心。他亲去延请的灵法师架子太大,连人也不肯见,想来宵小之辈动不了那人一根头发。唯一可虑的是文绣坊青鸾,江湖阅历尚浅,不知道能否成功躲过一劫?
他把所想对众人说了,紫颜忙道:“青鸾大师住哪一屋,我去看看。”墟葬瞥他一眼,以为他动了心,笑道:“哟,你这小子倒不笨。不过她有个毛病,当面叫她大师的话,定会要你好看。”姽婳接口道:“是啊,也没人尊我一句‘大师’,怪寂寞的。”墟葬敲她一记,叹道:“蒹葭怎地教了你这样的徒弟,永没个正经。可怜的山主,今趟十师有一半是顽童,山庄里不知道闹成什么样。”
皎镜凑过头,上上下下端详墟葬,光头光脑的样子甚是可笑。墟葬瞪他道:“你作甚?”皎镜笑嘻嘻道:“你不过而立之年,比我略大,说话的口气老气横秋,实在不是吉利之相。要不然我给你把个脉……”墟葬一挥袖子,皎镜旋风般弹开身子,像个皮球落到远处。
“你老实回去看好那四具尸体,我去寻青鸾,再回屋摆个阵,看能否弄清对方底细。至于你们三个,今晚早些安置,如我没有估算错误,以后只怕很难安睡。”墟葬不客气地嘱咐道。
于是,傅传红房内的灯灭了。
再过一阵,墟葬、皎镜房内也没了灯火。
飞鹘沉静地划过水面,像落在琉璃镜面上的一粒珍珠,溜溜地向目的地飞驰。瀚海的湖面蜿蜒着伟岸的身躯,不断把飞鹘送向更远更深处。
浓郁到透黑的夜色,在飞鹘的疾驶中渐渐迎来黎明。
随了天色一分分莹亮,灵法师门前童子所穿的衣裳也一点点变白。他与天色浑然融为一体,像一条变色龙自如地变幻衣服的色彩甚至肤色。走廊里没有人,一只船夫饲养的小猫偶然路过,歪了头惊诧地目睹了奇异的发生。童子镇定的目光箍住了小猫的身形,它无力地叫唤几声,嗓子越来越哑,最后出不了声。
童子骄傲地移开视线,他选择想看的,逼迫对方不敢再看。不过是枉凝眉。立在此间,就是杜绝烦恼,闲愁尽消。有了喘息之机,小猫立即远远避开,见鬼似的逃到无人之处。童子依旧落寞地站着,肥大的长袖遮掩住孱弱瘦小的身躯。
直至春阳踏云而出,天色大亮之时,一身雪衣的童子忽然扁了身子,化作一张素白的笺纸人偶,软软地跌落在地。走廊悄寂无人,仿佛什么也没有过,只有绘制了眉眼的纸偶无聊地躺着。
很快,纸偶有如被丝线牵引,滑过门缝,钻进了主人的屋中。
纱罗袅绕,屋内的男子拈起纸偶,夹在书页中。墨色的袍子上,深紫罗绣胸背刺有银白的古怪花纹,像远古的符咒,依稀有虔诚嘶哑的吟诵传来。
争妍
碧山锦树露远洲。
此地盛产金、银、锡,自四十年前东面的崎岷山被撄宁子盘踞下后,此间居民唯撄宁子马首是瞻。每岁由崎岷山庄向官府交纳高额财帛,换取当地无官吏管制的自由,因而做生意的无不将此视为人间乐土,纷沓而来。
飞鹘停在码头。桑青柳绿,笑语喧哗,行旅商贩一见靠岸,吆五喝六下船去了,崎岷山庄早有二十名身穿檀色花绫的庄客垂手立在巨船下恭迎诸师。墟葬着门人挑了行李下船,他特意往傅传红房里来,招呼三人一同上岸。
墟葬穿了一身栗色鸳鹭纹春罗袍衫,比昨日更沉稳大度。腰畔悬了一枚白玉鱼坠,翻卷的荷叶,曲绕潜跃的玉鱼,像他灵俊的双眼不时从轩眉下抬起。前次十师会上,他尚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风薰日朗,以旷世才智傲视群师。那时,丹眉大师骤觉自己老了,把此后联络十师的任务托付给他。
今趟,他隐隐有奇特的预感,从那个代师前来的少年身上,看到了琳琅过往。
一进屋靡丽眩目,傅传红、姽婳、紫颜三人仙姿清艳,如彩云停驻,惹人凝望。这当中傅传红依旧穿得淡净,月白茧绸直身,绿叶般衬了另外两人。姽婳最为妖娆,发上绾了三个小髻,插满珠翠花钿,六十四股金线条子的妆花缎大镶大滚翻到腰间,下穿条砂蓝湘妃裙,花光天香,勾人魂魄。墟葬不知姽婳打扮起来会这般动人,怔怔贪看了半晌,才懂得移开目光。
他的心神早在看最后那人,仿佛凝视也要煨够火候,留下充足的辰光才能安然地透析。紫颜披了一件葡萄纹织金宫锦,衣料华贵至极,却并非世间仅有,加之没有佩饰,像极了一缕金线撚丝的锦帛。这身装束换在他人身上,要周身穿金戴银才压得住,紫颜仅素了一张脸,略带嘲讽诡秘的笑容。
墟葬望着他,像看一块灿然美玉,泠泠的光芒似雪。万籁俱静,流水曳波,皓日当空,照见红尘里渐改的朱颜。
姽婳将身欺过来,挡住墟葬的视线。
“喂,皎镜那光头呢,怎么没来?你昨晚卜出什么新鲜玩意,说来听听。”
视线阻隔,墟葬醒回了神,想,他是太沉溺色相中的虚实了。清咳一声,他平静地说道:“下船就知分晓,皎镜起得早,先入山了。”
姽婳眼珠一转,忍住倚门巴头探脑窥视其他人的冲动,道:“你怎不去瞧青鸾?”墟葬苦笑:“她呀,带了绣女十五人,丢下全部行李,浩浩荡荡上山了。”紫颜忽道:“灵法师呢?”墟葬面容一肃,摇头道:“谁也没见着他上船下船,行踪怪异,不过昨夜他有童子在门外守着,想是到了。”暗想这少年心思甚是敏锐,独独在意十业中最神异的门派。
他们四人走出飞鹘,码头上来往的商旅已寥寥无几。崎岷山庄的庄客仅留了五个,替他们牵马拉骡,提取行李。饶是如此,岸上人的视线皆被紫颜四人吸引,不自觉要聚拢过来。
庄客连忙请众人上马,扬鞭,一行人穿进朝阳翠树里去。走不多时,乱石峥嵘,啼莺渐远,他们往崎岷山的山腰缓缓而行。众人拉成细细一条线,溪水似的倒流向山上。庄客们在前领路,紫颜一人一马走在最前,傅传红陪了姽婳在中,墟葬殿后。
堪舆师眼中的羊肠山道,恰似引诱人的毒蛇信子,他低声叫唤姽婳,问:“你备了迷香么?”姽婳纤手微露,掌上是七块不同的香,稍现即没。
半空中忽一记笛声椎鼓震磬,铿锵有力地刺穿云霄,隐约的杀伐声自前方荡至。疾行的五个庄客蓦地勒马回身,抽出随身的兵刃,直砍向最靠近的紫颜。姽婳暗道不好,燃香施烟却已晚了,她悔之莫及,该早做防备挡在紫颜身前才好。
风起,叶落。无数新绿青嫩的叶子沙沙旋落,像被风一鞭抽起,乱红扑面,吹袭庄客手中的长刀。紫颜仰头望去,参天的高树上斜倚了一个墨袍男子,光影繁絮中仿佛来自幽冥的使者,看不清他在背阴处的面目。
52书库推荐浏览: 楚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