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浪默默退了几步,太后也不拦他,只瞅了熙王爷端凝。一别经年,他身上再无倜傥疏狂之气,一股沉暮晦暗的气息裹住了他,像失去鳞甲的病龙。那根竹杖仿佛承载了他所有的力量,歪斜地撑在地上,叫人微生怜悯。
“那年的事你有什么话说?”她收住目光,徐徐开口。
“太后终究不曾顾念旧情,那年杀我的时候,没半点犹豫。”熙王爷慨然说道。
“死的偏不是你。”太后语中,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
“这是天命,让我可再看你一回。”熙王爷唏嘘地道。
太后闻言,瞳中忽然绽出狠厉的光芒,“想造反的是你的替身不假,但当年夺走我明儿的,却是你无疑!你一心害我母子,还有何话说?”
熙王爷拜倒在地,浑身颤抖。
“不……我从未想过害你。”他面目扭曲地苦笑,衰老的面容越发坑洼,眼泪星闪,“皇帝那时欲立太子,可他……他曾对我说过,要立我为皇太弟,传位给我!君无戏言——是我想得太容易。我原是一时糊涂,以为大皇子失踪,皇帝会想起他说过的话,谁知道,不过是酒醉后的一句话,唯有我当了真。我没想害明儿,甚至指望将来即了大统,娶你为后,仍把帝位传给他……唉,这真是痴人说梦。”
太后像是听了笑话,不可遏止地笑到流泪,愤愤地按住了雕椅的扶手,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听得进你这般蒙骗。你勾结容妃,许她的又是什么前程?别说那年我杀了你的替身,就是今日再剁去你的手脚,也是你活该遭受!”
熙王爷不由重重磕了几个头,咚咚地在壁间回响。
“是你害了明儿,怨不得我狠心。”太后幽幽地叹息,看见他一头灰白夹杂的头发飘动,竹杖抛开在一边,脸色稍豫。
“真正害明儿的是容妃,我打探到她的下落,她没有死。”
太后跳将起来,再无先前的从容,“你说什么?”
不经意霞帔泻落,一地绮罗迤逦,她走至他面前俯下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双眼雾气氤氲。
“太后莫急,自那年容妃事发后,那贱人逃得及时,挟带了宫女乳母并金银离去。此事讳莫如深,外间都不知晓,也就无人再留意那贱人下落。我遍寻她不着,甚至收买不少江湖帮派找她,可惜她就像烟消云散,完全没了踪影。”
太后不耐烦道:“这些我都知道。”
“不,太后或不知道,中土寻不着她,就要上异域去找。天可怜见,直到玉翎王起兵,我偶尔探听了他的家世方才知道。他母后白莲正是在大皇子失踪后出现在苍尧,听说那女人明艳无匹,我想……”
熙王爷抬起头,发觉太后的表情镇定了,忧戚的面容清冷如霜。
“你想,找到了容妃,我就会放过你。是么?”
熙王爷低头道:“我老了,只求安心活命,再不想争那劳什子闲名。”
“安心?你至今还在图谋算计我,要安谁的心?”太后吊高了嗓子,语气如忽至的倾盆大雨急促起来,走开几步猛然回首,“偏偏你撞到枪尖上来!我料你知道苍尧与我朝的交易,以为只要来离间几句,我必会推翻前盟和苍尧开战。届时,皇上少不得又要倚重你,等你大权在握……哼哼,说不定反手与玉翎王议了和,再把我们孤儿寡母弄下来。”
照浪远远地盯了太后看,金玉堆砌的妇人周身散着光,黛眉几乎要飞出鬓去。
“太后明鉴。”熙王爷涔涔汗下,以头抢地,“玉翎王之母白莲,的确是在那时嫁给国王,之后生了太子千姿。太后与仇人之子联手,怕被人蒙在鼓里而不自知啊……”
“呸!你不知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太后哈哈大笑,笑意里带了凄凉的哭腔,一字一顿地道,“白莲是我的妹子!”
熙王爷呆住,照浪心下一凉,知道不妙。
“不然,凭她儿子再怎么厉害,谁肯养虎为患?我既有心为后,要这天下,就一定要里外打点安妥。那年明儿没了,我就暗中送妹子去了苍尧,嘱她在北边助我一臂。可叹她没出息,这些年老实做她的皇后,不肯东进寸土,甚至连儿子的志向也要扼杀。好在千姿这孩子懂事,自行到江湖上历练,加上我暗中维护,才成就了今日一代帝王!”
熙王爷咽了口唾沫,来此时满腹的保命打算一并落空,又听到这等意料外的惊骇秘闻,心知太后断不肯放过他。想到这里,他伏在地上的身躯抖个不停,水磨的花砖上青影浮动。
“照浪。”太后突然开口。
熙王爷和照浪心中都是一紧。照浪慢吞吞地道:“太后,下臣在此。”
“你带来的这个人试图冒充已死的熙王爷,你把他就地正法了吧。”
“太后万福金安,好好的日子,血光不祥。”照浪立即下跪,恭敬地道。
“快动手,给我杀了他!”太后躁狂地踩着地,右手在金案上摸索。
照浪一动不动,暗金色的锦衣凝铸成石了一般。太后高扬了声调,飞掷出一只玉杯,喝了一声:“你敢抗旨?替我杀了他!”
玉杯摔成无数碎块,飞溅到熙王爷的脚边。
宁为玉碎。
熙王爷五味杂陈,跪在地上心绪复杂地凝视太后。求情无用,此番是自投罗网,盼她念及昔日的情分却是无望。也好,彻底死了心,该放下的都放下,连同他最后的一点骄傲。
太后望了照浪,用锦帕擦拭手边沾到的茶水,一滴一滴如吸去了眼泪。她又是叹气,又是嘲讽,道:“没想到,你是个顾惜情义的人。”
照浪也笑,仿佛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笑得肆无忌惮,朗声道:“太后养我,不正想我如此?”
锦帕被拧成一团,丢弃在案上。
“你不肯杀他,就违逆了我。自行了断去吧。”太后轻轻地道。
照浪应了,径直抽出呜咽刀,森寒的凉气透彻宫殿。太后冷冷注目,见他慢慢地横刀在脖,依旧是睥睨万物的轻狂笑容,暗自叹息。
熙王爷眼见变生肘腋,叫道:“他死了,是不是能保住我一条命?”
太后冷笑道:“别以为你手上还有筹码。他死了,我未必放过你。”
照浪超然地道:“太后既说‘未必’,下臣不才,请太后看在我多年辅佐的忠心上,饶了王爷一命。王爷自去北荒后颠沛流离,只想寻个地方颐养天年,是下臣千方百计绑了他来。如果王爷有何闪失,照浪之死何辜?”
他手一用力,脖间有血流下,开始极缓,太后瞪圆了眼,看见暗红的血决绝地滑落,染红了他的衣领。熙王爷大叫:“你别动手!求太后赐酒,保我全尸。”照浪似笑非笑,不理会他,望了太后道:“太后成全,留他一命,我来抵偿。”
太后走上前去,用力按住他手中的刀,青金的刃上犹淌着血。
52书库推荐浏览: 楚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