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齐摇头,始信紫颜之死有疑,喜悦如烟花次第在心中绚烂盛开。
棺木出土时,一行人捧心提胆,直把泪蕴在眼眶,怕再倾注一场伤心。侧侧撇过头不忍看,长生和萤火一狠心,猛地揭开了棺板。
一枝枯梅卧于寒棺里,花蕊已干,扬散片片飞瓣。
侧侧又惊又喜,荒芜的心忽降倾盆甘雨,充盈的喜悦瞬间满溢。她如痴似醉,飞针穿起那梅枝拈于手中查看。香气已散尽,却有幽秘的情愫从梅上荡入她袖中。
皎镜嘘声大作,顿足叫道:“夙夜这个混账!”墟葬摇头一笑,把罗盘抛在地上,长生急切地问道:“为何会这样?”皎镜脑袋一晃,笑嘻嘻地道:“放心,你家少爷死不掉,让夙夜调包换走了。他既弄了紫颜去,想是有办法救他,但不和你们说清楚,必不是速效的法子。唔,或许要凑什么仙药也未可知。总之,紫颜还活着,你们可以安心了。”
侧侧乏力地坐倒,只觉这岑寂荒地有了暖暖情意。她蓦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泪涌,心中哀愁大半散去。
众人在墓前欢喜了一阵。萤火擦了擦眼角,走来朝侧侧拜了三拜,默默地道:“先生既平安,我也要去了,七年之约已满,望夫人好自珍重。他年先生重现江湖之时,萤火愿与两位再做一家人。”
长生听了,笑逐颜开的面容暗淡下来,勉强笑道:“你要去何处?”
“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得,才是真正逍遥。”萤火顿了顿,按住长生的肩头,“你继承了先生的绝学,不可浪费,要是堕了先生的名头,我就算不问世事,也会叫你好看。”
紫颜许他的身份业已自由,但此后他仍愿做莹莹微芒的萤火,不再是望帝。他朝皎镜等人欠了欠身,便纵足提步,很快没在夜色里,去得干脆。
一阵北风吹过,侧侧望了空棺出神,袅袅恍有烟生。长生道:“夜深了,不若早些回去。”侧侧转眸凝视他,不再是紫颜赋予的无邪容貌,英气勃勃的脸上自有种惑人的硬朗。这是他自己塑就的面相,依稀能瞥见旧日的风霜。
“长生,我不日也要去文绣坊了,你得闲就来看我。”侧侧下了决心,是时候捡起从前旧爱,“那间府第留给你,以后改叫长生府。你接父母来住,好好享受天伦之乐,那不是谁都能有的福气。”
侧侧又嘱咐了一些琐事,长生怅然应了。斯人远行,徒劳相望,他知紫颜这般人物世上再不可得,然而他还是要一步步沿着易容的路走下去,渴望有超越前人的一天。
此后,皎镜与墟葬盘桓数天后离去。长生开府为人易容,卓伊勒留在他身边帮手医人,京城长生府,渐成了世人性命攸关时前往求助之地,两人声名传遍天下。
魂梦不如归去。
那日,在夙夜初到紫府与紫颜独处的时候,灵法师用法阵隔断外界的音色,将百丈红尘摒弃在外。铁壁般的房间内,他将咒力贯通指上,点在紫颜的心口。
紫颜眉睫闪动,恍如醉后轻颦,苍白的脸有了淡淡血色。夙夜道:“该醒了。”紫颜闻言,慢慢张开眼,扫视夙夜及其身后,若有所悟。
“我睡了多久?”
“若不听我的话,只怕要睡一辈子。”夙夜似笑非笑,一袭黑袍宛若幽夜的尽头,看破尘间喧嚣。
紫颜摊开手掌,包裹的白布已然泛黄,他用力扯去了,看见断纹入肉,未有片刻消退。
“你的病不是救不得。可涤尽余毒费时甚久,须在灵泉仙山之地静养,不能耽于人间男女之欢,你可愿舍得?”
紫颜听出他意,“你要我离开侧侧?”
“长则三五春秋,短则一年半载,有时必须割舍眼前欢娱,你自然明白。”夙夜的笑仿佛用相思剪裁了冰雪,那样的疏冷无情,超然于世俗之外。
只是紫颜懂得,那是术法掩盖的容颜,以太多的割舍换得。
“等我和她告别……”
“我需用她们在你生死一线时迸发的执念,化去你身上的戾气。何况,你今后的修炼未必就能如愿,一样会走火入魔,甚至撒手西去。如果你和她互相牵挂,怕是不大妥当,到时或许又让她再断肠一回。”
紫颜凝视他平静的眼,苦笑道:“真不知是否青鸾早料到这一劫,派你来做说客。她这师父为磨炼弟子心志,也够煞费苦心。非是我不愿,侧侧等我太久,再让她伤心欲绝,我……于心何忍?”
夙夜神秘一笑,若这是最后的分别,他们能不能坚持到底?没有谁能始终陪谁走下去,终须有面对无尽空虚失落的一刻。而今,他提早预演了那份悲凉残忍,生生将一颗红豆劈作两半。
非经地狱离苦,焉知天堂极乐?
他伸手在唇边一竖,含笑道:“你依我便是,她不离开你,永远无法独当一面。莫非你真以为她离了你就不可活?”
紫颜心中荡起酸涩的苦楚,一直以来,并不是侧侧牢牢抓住了他,不肯放手的何尝不是他自己?任由她一腔情意满溢,任由她天涯海角相思,他独占独享这份厚重深情,像自私的孩童不让人碰心爱的玩具。
他知她不会远离,用劫数的借口吝啬多给一分真心,他不给,她也不会走。
于情爱上,他是个薄幸的男子。他从未觉得如此难以抉择,那时在沉香谷告别侧侧远行,他虽然内疚,毕竟是当面告辞。这一刻,紫颜宁愿多情,不忍再撒手放下侧侧。紫夫人的名头背后,他尚欠她一个盛大的典礼,和凡俗男女的喜乐。
“我欠她太多……”
“你不能清心寡欲断绝杂念,就去见她。你们还来得及再儿女情长几天,不过余毒未清,恐怕两心相印卿卿我我之际,就是真正死别之时。你不怕,只管寻她去。”夙夜从容说道。
紫颜苦笑,夙夜的口吻宛如他平常劝诫那些来易容的人,不见人间悲喜。可是此刻若再不动情,未免令人寒心。
夙夜见他难以裁决,说道:“丢下易容术,好好活一场如何?”
紫颜艰难地点了点头,心口狠狠一痛。夙夜面容一紧,道:“我的法力将退,请容我施法收你躯壳,再施个障眼术留给他们。”
他用手一指,案头瓷瓶里的一株新梅跃然到了掌中。一纸符咒贴在梅枝上,夙夜把它轻放于紫颜身边,不多时,一个身形完全一致的人偶现于眼前。
紫颜微微晕眩,因法术盈盛了的意志逐渐涣散,复又昏睡过去。
直至众人以为紫颜身死,夙夜将他用法术妥帖藏好,每日分身佯装在积石园打坐,真身则不时避到薜萝洞中,为紫颜疗伤。
锦绣遍铺的薜萝洞里,夙夜两手一错,一抹娇黄浮泛如河,绵延成紫颜的躯体。病中的他消瘦苍白,衬了一袭雪白的纻丝中衣,越发像凝脂寒玉,触手成冰。
一把清嬴玉骨,不堪一扶。
夙夜按住紫颜胸口的玉麒麟,一道暖暖的白光缠绕指尖,继而玉上光芒大盛,如水银泻地朝紫颜全身流淌。很快,渺渺烟气从头到脚笼罩了紫颜,如沾了蛛网,无数细不可辨的游丝自玉麒麟上射出。夙夜丹唇轻语,每念一声,紫颜就多一分血色,双颊仿佛点注了脂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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