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大喜,忙让侍女为众人各备了一份厚礼,两边俱是欢喜不迭。
姽婳等人用过晚膳,寻了房舍入住歇息,璇玑与照浪的住处隔了一进,紧挨着疏梅等制香师。照浪不以为意,始终暗暗注目姽婳,今日一见,她似捉摸不透的冷香,随时便要云散烟消,令他有了不舍的念头。
当晚不见星月,薄薄的乌云在混沌的夜空上飘浮,四下一片昏暗。唯有驿站入住了百来号人,灯火星星闪闪亮起来,添了些许人气。
姽婳进了屋,关上门,清冷的神色一淡,像卸去千钧重担。点上灯火,莹莹微光下现出一个修长身影,悠悠对她说道:“你遇到什么难处,竟如此谨慎,连我的身手也不放心?”
照浪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她房内,盈着笑眼,关切地问道。
姽婳嗤笑一声,奇道:“咦,我和你很熟么?”
“你知我一向恋慕你。”照浪嬉笑道,察言观色,见她不曾忿然作色,又续道,“敌人做久了,当朋友也容易些。我除了有些野心,没有其他毛病。”
姽婳与他并无利益纠葛,甚至偶有生意往来,两人实在算不上敌人。这些年来相识,多少知晓对方的心性,姽婳知他有意调笑,权当耳边风,吹过就罢了,不能往心里去。
“说起来,要恭喜定西伯。”姽婳把他爵位的字音咬得清楚,嫣然笑道,“没想到士别三日,城主升格做了伯爵。不过苍尧就在于夏以西,这定西伯的封号怕是不怎么吉利,你到了千姿面前,要小心谨慎才好。”
“我向他讨个镇东侯做如何?”
她又一声嗤笑,丹唇皓齿如星光璀璨一亮,照浪不禁晃了眼,依依看去。碧玉簪,琥珀钏,罗袖里轻透出蘅芜香气,仍是过去那个略加修饰便丽色无双的女子。
“你的官瘾越来越大,我以为你服侍太后就够了,没想北荒的官也不放过。”她挖苦了他一句,照浪轻佻地看着,薄嗔微怒尽是风情万种,不觉赞叹。
姽婳见他膏药般贴了不动,也不管他,设好茶床,翻出五彩缠枝莲托八吉祥四方罐来,倒出些瑞龙茶叶,架好红泥小炉慢慢煎水。她意态闲雅,妙目玲珑地凝在炉中,眉间一抹淡淡忧色,宛如氤氲烟水隐约飘荡,待要细看,已然消散。
她的茶具自取心爱之物,并不合茶道规矩,妙在容止雅韵,望之脱俗。
照浪歪头看了半晌,心下不安挥之不去,喃喃自语,“不对,不对……你这房里,居然没有燃香?你到底怎么了?”姽婳俏面一寒,褪尽了脸上的颜色,“不劳你费心。”照浪上前,猛然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你病了?”
姽婳一时挣脱不得,便由他紧握,淡淡地道:“水煮老了,不好喝。”
照浪松开手,看她收了龙首提梁壶,细细注水在两只蓝釉金彩梅花盏中,用一只竹茶筅慢条斯理地击拂汤水,待到注水六分,茶香微溢,又持了一柄金茶匙调弄一番,手势轻微精妙。世人喜用兔毫盏分茶,用青白瓷的亦多,偏她穿了米色绫袄,蓝织金妆花裙,配上蓝釉金彩杯盏,浑若一幅妙笔丹青,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照浪凝视良久,只待她玉手奉茶,不想姽婳自取了一杯捧着,权当没看见他。他只能神情自若地端起余下一杯,就着微茫的灯火一看,茶汤里浮动一只鬼头鬼脑的东西,再定睛一看,她画的可不就是一只蛤蟆。
他哈哈一笑,反而心喜,她不与他太生分就好。候了片刻,浅浅一啜,如梨花入口,满嘴清香不忍下咽。等徐徐饮下,一股玉英清流冲入胸腹,只觉洗尽沉滓尘垢,块垒为之一消。
照浪舒心一笑,凝视她端坐品茗之姿,道:“以前傅传红在宫中作画,最爱南岭一地的贡茶,看来你是沾染了他的毛病。咦,说起来他好像与你一同游历去了,为何没有陪你来北荒?”提起丹青国手傅传红,他眼里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情绪,也不等她回话,闷头喝茶。
“传红被圣旨招回京城,这会儿也该北上了。”姽婳脸上多了淡淡红晕,映出一张芙蓉绣面,仿佛茶水也会醉人。说了一句,慢慢转过话题,“我与传红游历时,曾收取天下江泉之水,用以烹茶,这沙堤驿的河水倒不算坏。”
“嗯,北地多雪山,到时采了山上的雪,茶味想必好些。”照浪也是个讲究人,随口说了,又问她,“你那个徒儿呢?”
说到尹心柔,姽婳眉眼柔和许多,也不瞒他,“蘼香铺已开到南岭,她走不开。”
“恭喜,你那个小小铺子,名动京城不说,现下四处开花,比起霁天阁也不遑多让。只是人手太少……”照浪顿了一顿,忽然眯起眼,低声问道,“千姿理应邀你一人赴会,为何七七八八多了一群跟屁虫?”
同行是冤家,姽婳与龙檀院不无交情,却曾是霁天阁的当家,又自建了蘼香铺,在中原开了几家分店不说,如今南岭也有了分号。龙檀院、御香殿、凝香楼和藏沉馆与霁天阁瓜分天下香药生意,无论如何不会是一团和气。
姽婳沉吟半晌,照浪叹气道:“要是紫颜在,你必定痛痛快快说了,到底把我当外人。好歹相识一场,你有什么难处,我喝了你的茶,总要帮你一把。不然下回,我没脸去见紫颜。”
姽婳扑哧一笑,如艳日破云,照浪心神微荡,听她俏声说道:“他饶过你一条命,没指望你承情,你不必还在我身上。”
照浪大叹其气,摇头道:“果然我名声太臭,白白想贴上来帮忙,也没人待见。”
他说得可怜,姽婳笑道:“定西伯何必太谦?夜色不早,茶也喝了,话也说了,我也累了……”美目流转下,就要送客。
照浪一振衣袖,洒然而去,临到门口,回首道:“你近来可调了什么好香?”姽婳闻言,和颜悦色摸出一只剔红香盒递去,照浪塞在怀里,告辞而去。
姽婳瞅了他的背影伫立良久。清寒的夜风吹来,鼻尖微微一凉,阖上门心头却是一黯。
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真是目不暇接。姽婳怔怔地回到桌边,倒水冲了一碗茶,随意搅拌几下,茶汤浮现出缭乱的花纹,正似她乱线般的心绪。
传红回京的当晚,突然向她求亲。她人前人后叫他“呆子”,这回他心窍忽开,竟集了百种花香向她表白,诸多甜言蜜语,令她又是欢喜又是迷茫。好容易以一句北荒事了,再论婚嫁,她怀了心事只身北上,莫名遇上从前龙檀院的师兄。更出奇的是,几大香院从来不和,今次居然联手北上,求她通融关照。她不忍拂了旧情,勉强允了,不想同行没几日,她就得了怪症。
她失去了嗅觉。
姽婳黛眉紧皱,自知既无伤寒也无鼻病,百般寻思,不知是谁动的手,抑或是自身出了状况,像紫颜一样,太多香药勾连抵触,或药性相克相反,或失之剂量不衡,或炮制合香失当,激发了这等病证。对制香师而言,简直致命。
她身边没有可信任的人,试过用药,依旧不得其法,只求早日见到皎镜,不声不响治好这怪症,寻出得病的缘由。到时天高海阔,方可振翅,如今,不过是折翼的伤鸟,不敢离巢穴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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