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悠悠饮着酒,库赞提了满满一篓鱼回转。紫颜丢出另一盅酒,他扬手接了,难得露出和善的神情,“回去了。”
“你们一直居住在此地?”走了一会儿,傅传红上前搭话。
“从我爷爷的爷爷起,百多年了,我们自称瓦格雪族,但别人叫我们雪山盗。”库赞不知怎地竟肯回答,感慨地说了一句,像是记起什么往事,宽阔的大脸垮了下来,“在雪山活三百多人不容易,我爷爷时最多,族里有上千号人,吃不饱就得下雪山。”
“你们下山,安迦和鞘苏国会出兵吗?”
“当然会出兵,打过很多次,最惨的就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被两国狠狠屠了一场,整族就剩下一百多人……到我手上,只被鞘苏国修理过一回,那次不说也罢。”
紫颜的神色忽然微变,“你说的那次,鞘苏国的国王是不是叫石都?”
“对,就是这个名字,我死也不会忘记。”库赞大眼里腾地喷出火来,恶狠狠地道,“可惜他病死了。他弟弟接了他的位子,那是个没主意的软货,报仇也没什么意思。”
傅传红听姽婳说过他们与石都相识的往事,闻言恻然。紫颜默然仰头,把剩下的酒灌了进去,寂寞的夜在身后跟了一路。
带了忧伤的回忆赶到冰洞深宫,各处飘散着干肉饼的香气,一爿爿悬挂的腌肉被丢在疙瘩汤里,孩子们正热闹簇拥着每只煮汤的锅子。傅传红偷觑一眼,紫颜的面色好了很多,火光下生气勃勃,被侧侧拉去同坐。
墟葬和皎镜把辎重营珍藏的果子酒找了来,整齐摆放在地上,受伤中毒的盗匪一律不能喝酒,气得他们流着馋涎又开始诅咒两人。
八只架好的大锅等着星星鱼,清冽湖水滋养的小鱼,不用洗就直接倒进大锅,用洞外碧玉湖汲来的水煮成鲜汤。诸师不免食指大动,大块朵颐。紫颜平素不食荤腥,侧侧逼他饮了清淡的鱼汤,他索性略尝了一口星星鱼,侧侧眉眼带笑,只盼他多吃些,让身子强韧些,从此再不沾任何病痛。
这一夜世俗的喧嚣,有久违的凡尘烟火气。
大师与盗匪席地而坐,用舌尖品味上天的赐福。库赞把每根细长的鱼骨收着,排成一个特殊的纹样。傅传红心中一动,转眼看他人,众盗匪无人照做,但所有小孩子无一例外,学了这位族长大人的模样,也排出种种曼妙的图案。
库赞见他留意,也不多说,只讲了一句:“这是每任族长的习惯。”
齿颊留香之际,墟葬说起雪洞外的奇妙,却神秘地不肯多说。原来除了碧玉湖这个出口外,他们走了几处门户各有奇处,便相约众师明日再去。
饭后,库赞备了七八个雪洞供众人歇息,长生和卓伊勒分到最上端的一个,两人苦了脸往上爬。墟葬与炎柳、皎镜与丹心、蒹葭与姽婳、璇玑、玉叶各选一屋,傅传红欲与紫颜一屋,如此侧侧就落了单。
姽婳侧目瞥了她一眼,笑道:“你们老夫老妻的,要不要同宿?”傅传红眼热地推搡紫颜,只盼他应下,又想蒹葭不若塞给皎镜,如此如此,甚妙甚妙。
侧侧朝她啐了一口,眼波娇柔无限,“郡主和玉叶妹妹可以一人一屋,我怎么不行?倒是你……若不然我和蒹葭大师一起,把你让给小傅。”
姽婳堵住耳朵,兔子似的一溜烟逃入雪洞,侧侧笑呵呵望了痴想中的傅传红,径自入屋。紫颜神色自若,安慰地拍拍傅传红的肩,“我扮成姽婳的样子可好?”画师红着脸甩开他的手,钻进雪洞之中。
满室的烛火慢慢灭尽,极静的夜砸了下来,为众人披上一层黑压压的华毯。
次日清晨,雪洞似一只透明的水晶盒子,天顶散下大片的金芒。长生目眩神迷,险些想伸手去摸七彩的光,被卓伊勒一把拎住。侧侧套了一件鹤袖袄儿,走出雪洞仰头凝睇,紫颜穿了貂鼠皮裘出来,见她衣著单薄,寻了披风暖帽为她罩上。
众人跟随墟葬走出离得最近的洞口,一见之下,璇玑和玉叶惊呼出声。
阳光晴好,照在不远处的浅坡短岗上,数不清的野兽骨骼张扬犄角,獠牙在雪地里发光。骨架俱全的白眉虎、貂熊、雪豹……一只只完好地拼贴起每根白骨,仿佛存有生前的霸气。骤见这样一群骷髅野兽,饶是紫颜素来胆大,也要定定神,握住了侧侧的手。
皎镜不知想到什么,沉吟不语,卓伊勒偷偷对长生努嘴,悄声道:“师父准是想着,以后如此摆弄死人。”长生打了个寒噤,默默地离开皎镜数尺。
傅传红伸出食指,从第一具兽骨起,一点点描摹,像是要把这些死后仍在奔走的骨骼刻印在心里。墟葬拉了拉他,示意翻过坡道还有,傅传红恋恋不舍地向前走去,待到高处往下一看——
无数碎骨残片,堆叠成形色各异的物件,雄浑壮阔,叹为观止。一道铺设往天边远方的云梯,一座荆棘满途的骨桥,一条哀哀白骨漂浮荡漾的河流。这是通天问神之梯?跨越生死之桥?沟通冥界之河?而徘徊不去的那些绝望的人、兽、虫、鸟,莫非就是众生?
用骨片捆扎黏贴在一起的生物,有种暴力粗狂简陋的美,寓动于静,傅传红想起穷山恶水中崎岖的怪石虬树,也有同样旺盛蓬勃的生机。
每个动作,都是精心择取的瞬间,那一微妙的顷刻,赋予了它们灵性。通过它们挣扎的姿势,仿佛能窥见前世今生,无限深远的过去、此刻、未来,凝聚在这一点上。
骨魂清冷,再煦暖的阳光对它们而言,终是虚妄的永生,于是傅传红的眼里,不觉盈满了泪水,为它们孤绝的姿势叹息。
对生命的悲叹之外,他更为心灵的悸动所战栗,动与静如此完美地调合。运动中的形体,原来可以如此塑造,绘出最富意义的一刻,让生命的菁华盛放。甚至,那些简单到极致的勾勒,令他隐约体会到画境的虚实之变。
墟葬昨日欣赏过一回,此刻再见,依旧赞不绝口:“话说‘劳者自歌’,没想到雪山盗竟有这等才情。”侧侧目不转睛,“这是什么呢?非画非塑,无以名状,可是真的美不胜收。”
玉叶跺脚,拉了炎柳往回走,嘟嘴说道:“你说很好看,明明吓死人!还有什么可瞧的?”炎柳忙道:“好,旁边有不少冰雕,我带你去看。”
傅传红心中一动,掩饰地擦去泪水,对姽婳说道:“回头再来细看,且去瞅瞅,他说的冰雕好看不好看。”
众人退回冰洞深宫,走了一段,揭开另一处皮帘,进入奇妙的冰天雪地。
从库赞、速威到熟悉的雪貂头少女,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雪族男女,皆有各自的冰雕伫立在此。不是呆板枯站的雕像,而是欢聚一堂的篝火盛会,唱歌跳舞,烤羊杀虎,每个人姿态各异,音容笑貌宛在眼前。
姽婳心中一动,数了一数,竟有七百多人。傅传红神情严肃地凝视群雕,不曾说话,像是痴了一般。紫颜听到姽婳清点的数目,叹息道:“他们死去的亲人亦在。无论骨塑还是冰雕,雪族想是以此纪念亲人,永生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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