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无眠,元阙失却冷静,用刻刀反复削凿木块,碎屑如心事散落一地。他不断雕铸一张人脸,用复仇的刀砍在上面,划得斑驳淋漓。生母早亡,父亲之死格外凄凉,仿佛切断了他的血脉萦系,从此世上孤悬他一个人。
可是这样摧折木偶有什么用?他根本对付不了照浪。跟随璧月学过的拳脚,远不及爹爹的一身武功,而照浪的刀法更在他们之上。无法手刃仇人,复仇如无尽苍穹上的一颗星,遥在天际不可触。
无法遏制的悲伤自责如潮水翻涌,把他剖成两半,理智清醒的那一半渐渐被淹没,郁郁沉沦,失去了救赎的力量。他昏沉沉如坠虚空,六识混乱,如同死去一般,悄无声息地挺着。
黎明的黑暗过去,天色渐亮,濛濛清光稍稍冲淡了元阙心头的悲伤。他浑身乏力地躺在地上,纵然建得起千年不倒的城池,他依旧是孤零零存于世上的一个人。三尺垣墙,护不住身边任何人,即便成为一业翘楚,不过是高处不胜寒罢了。
元阙失落地关在房中自闭,万念俱灰。
一天,两天,玉阑宇的匠人们满腹狐疑,以为他忽生怪疾,请皎镜看了几回。皎镜说他忧虑过多,开了几帖药,他没有一回服下的,尽数倒了去。工地上堆积如山的琐事,被玉阑宇诸匠勉力解决,默契地不拿来烦他,无非数了日子赶工而已。
丹心与长生前来作陪,元阙一脸病容有气无力。丹心探问病情,见他毫无起色,安慰了几句,随口问:“你既病了,皇宫工程赶得完么?”元阙冷淡地道:“各安天命吧。”丹心傻眼,只得拣开心事与他说,不敢提任何与营造相关的话。
长生察觉元阙有隐情,没多开口,回去后特意寻了紫颜,把元阙生病前一晚的情形详尽说了。不想紫颜无视他暗愁百结,徐徐问他:“你说,他是不是长得像一个人?”
长生一怔,回想元阙的面容,再看看紫颜高深莫测的脸,一股凉意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他很怕往深处想了,脑海中会浮出一张意外的容颜,让他战栗。
真相,往往鲜血淋漓。长生忽然不愿再去触碰,甚至不想再去看望元阙,怕勾起对方的伤心事,更怕看出背后的端倪。
“少爷,不管他像谁,你有法子开解么?”
“不需我多事,他自然会想开。我相信璧月大师的眼光。”紫颜悠悠说道。
长生心神不宁,见到紫颜澹然的目光,心知自己想修到这般心如止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黯然叹了口气,寻了借口离开。
紫颜目送他离去,不由想起了宋小竹与青姨。易容使他窥见许多旁人忽视的命运走向,平凡安乐的人生,往往是轻轻一折,从此交叉坎坷。永远不明究竟就罢了,得知原委后的元阙,还能反抗套在身上的枷锁吗?
紫颜浮起笑容,摊开了手掌,出神地看了起来。
元阙的居处,在景范探病后,终于有了动静,如平静的河流中不时扬起的漩涡,萧瑟中有了一股肃杀之气。
“金毓领主手下本有匠人七十名,近日全部投入工役参与皇宫营造。”景范经历过千姿与兰伽夺位之争,对这位领主格外在意,“就在我们回来的那天,也就是大师你教训他们后的次日。”
元阙脸上病态的殷红淡了一丝,精神一振道:“他究竟想做什么?”景范道:“工役太多,我没法派人察看,这些人的名录在此。”元阙收了单子,嘱咐他继续盯着金毓领主的府邸。
景范告辞后,元阙遣人询问艾冰,得知兰伽最近从兴隆祥进了很多货物,来往密切。兴隆祥的少东家风功曾与十师为敌,照浪亦在为难十师,莫非这其中有关联?若隐若现的线索,让沉溺伤心的元阙恢复了一丝勇气,正想探明其中蹊跷,千姿忽传紫颜与他进宫。
龙象宫偏殿内,侧侧绣制的《帝舆全图》如星汉耀目,金灿灿地挂于壁上。千姿踌躇满志负手踱步,不时凝望两眼,眉间杀意凝聚。紫颜与元阙彼此互视,轩眉微皱。
两人尚未行完全礼,千姿开门见山地道:“西域联军陈兵伊勒山下的春阳河,梵罗挑的头,约有两万骑兵。”终于来了!紫颜记起照浪的话,不动声色地展眉聆听。
千姿指着壁上的舆图,伊勒山与春阳河是分隔西域与北荒的一道标尺,一旦越界,即是西域正式入侵。首当其冲是北荒四大国之一的亚狮国,实力很强,国王却有见利忘义之嫌。此番答应苍尧归顺,完全是盯着二十七国统一商货贸易的好处,如果西域能许他更多利益,说不定让出要道,让梵罗蛮子领了大军浩浩荡荡直入北荒。
——这是他以商道立国的脆弱处,尽管苍尧大军曾东征西讨,踏平完全不听话的小国,但他毕竟需要的是一个平等相处的联盟。如今二十七国愿奉他为共主,货殖一体,度量统一,协调商税,明眼人已看到其中巨大的利益,因此剩下九国中,有六国赶在大典前正与千姿接洽,如果谈得妥当,很可能正式登基时,名义上会有三十三国纳入到这个“大北荒”的联盟中来。
可是万事开头难,在千姿倡导下,多国官道已经相连,财货统一贸易初见成效,但各国军队并没有协作互通的成例,面对西域联军很难说能同仇敌忾。没有统一的强权,一旦有更强势的敌人出现,松散的联盟极可能立即分崩离析。
相比之下,西域既是联军,想来各国都出了一份力,不知磨合多久。西域战乱颇多,磨砺了狼牙狮爪,此次北上绝不可小觑。紫颜与元阙深知其中分寸,眉头紧锁,兀自沉吟。
“听闻梵罗两位王子夺位,二王子不敌,他哪里不好去,居然败走北荒,与于夏结了亲。难道西域没他的位置,就来抢北荒的地盘?”说到梵罗,千姿镇定的神情有了动摇,右手狠狠地拍在舆图上。要想有个统一稳定的北荒,就必须与西域诸国友好相处,如今偏偏被梵罗搅局添乱,怎能不生恨意。
对这些政事,元阙闭口不言,千姿意犹未尽,问紫颜道:“你怎么看?”
“想是二王子打入内部,助大王子入侵,大王子将收益分给二王子,如此皆大欢喜。哪怕再多几个王子,以北荒之大,不愁分不了一杯羹。若此先例一开,原本是西域的内乱,却会祸水北上,从此不得安宁……”紫颜谨慎地推论。
“不错!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封地不够,竟打起北荒的主意。”千姿眼中一亮,想要助西域联军入侵,于夏要真的反叛了才好,当下嘿嘿冷笑,“说起来,有人在后面装神弄鬼,不把这个人揪出来,就算是平了乱也是枉然。嘿嘿,我竟有这样的姨母,想要置我于死地!”
帝王家最无亲情可言,紫颜神色不变,像是早有所悟,“我朝太后必不想北荒统一,威胁中原,故此遣了照浪来此兴风作浪。他闹出这许多事,怕是王城里也会有布置,王上要小心为上。”
元阙听到照浪之名,双眼通红,浑身血液烧得沸腾。父仇未报,他没有消沉的余地!元阙为这几日的懒散惊出冷汗,照浪的用心他已看得分明,且不说当面迎战,就是自己营造的长胜宫出了任何纰漏,玉翎王的失意就是照浪的快意,他岂能让仇人如愿?
52书库推荐浏览: 楚惜刀